◎文/彭紹宇
◎圖/彭紹宇 提供
認識我的朋友,常常說我有個老靈魂,對許多新事物的陌生和不上手,又或者對於時下網路迅速延燒也瞬即熄滅的社群生態感到興致缺缺,似乎都讓我有些格格不如。相反地,舊事物反倒勾起我的熱情與好奇心,我總想著,那些看來黯淡的種種,曾經也是一個時代的舞臺焦點,卻在某時被掃入倉庫中。
那些「舊」,都是一個世代人們的共同記憶。
過去為了趕流行,未必出於喜歡而做了許多事,長大後逐漸泰然,選擇跟隨心之所向,不焦急,不追趕。我很慶幸這樣的「脫節」,還能用老靈魂來稱呼。但我想,每個年代的人都有因「跟上流行」這句話而感到疲憊的時刻吧。
不是抗拒學習,而是逐漸不再著迷「跟上」這回事。人成長時怕自己與別人不一樣,所以其他人喜歡什麼、做什麼,我們都毫無保留地接納。當到了某個年紀後,反而追求於不同,彷彿吶喊著「我是獨特的」才酷,對於大眾流行不屑一顧,似乎就是種品味展現——求同、求異,說穿了都是焦慮。社群媒體的規則是流量,於是我們或甘願或不願地追求流行,只為讓自己貼近一點遊戲運作的定義。因此能夠不被遊戲規則綁架是幸福,知道自己是一條線,流行是另一條,偶爾交叉,偶爾遠離,自在就好。
對於舊的喜愛,可能來自於距離,來自一種「走進」的過程。看老電影時,我會在意主角們如何說話,那個時代的人們習慣用什麼樣的話語表達。到新的地方旅行時,我喜歡從歷史的角度認識一個地區,那是它們的故事,是它們成為如今樣貌的軌跡。
那些在當代顯得格格不入的事物,或是已經被新科技淘汰的物品,在我眼裡充滿訊息。對於舊物的癡迷,如它們本身的故事一樣源源不絕,如一場對話,跨越時間,來到我的面前。
過去這一年來讓我風靡的舊,是底片相機。
被遺忘的相機
記得小時候,家裡有一臺相機,儘管提著有些沉,卻是童年時期相當珍惜的高科技用品。因為深怕弄壞,只有那些重要時刻才能動用它的出場,例如出國旅遊、戶外教學或畢業典禮,我總會小心翼翼帶上那臺相機,接著興沖沖地出門。旅行時緊緊握在手中,除了擔心摔壞,也便於自己隨時得以捕捉任何片刻。zoom in、zoom out,閃光燈閃爍明滅,彷彿就是專業攝影師,架勢十足。回家後,我總等不及盤點戰績,立即將記憶卡抽出,放入電腦中,成堆的照片檔案便會如魔術般迸現,頓時陳列眼前。最幸福的莫過於一一過目那些與美景,與朋友,又或者那些因為反手拍沒控制好位置而拍歪了的自拍照,就像再走一遍行程,回憶活靈活現。刪除那些拍壞的檔案,整理那些剩下的照片,最後將它們存在同個資料夾中入庫安放,便大功告成——這就是那時的「儀式感」。
時間過去,相機逐漸不再被重用。智慧型手機的出現是轉捩點,手機內建相機功能方便又先進,讓我好久好久沒有拿著相機拍照,家裡那臺記錄無數重要片刻的相機,在多年後一次嘗試開機而無反應,終於光榮宣告退休。誰知道它的眼睛一閉,竟就是永遠。
沒想到,流行總是循環,我又開始懷念那時把相機捧在手心的重量。記得我在倫敦生活時,一本描寫好萊塢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書《諾蘭變奏曲》(The Nolan Variations)中譯版在臺灣出版。出版社寄來邀約,邀請我書寫一篇評論文。為了撰寫書評,我把諾蘭的電影全部重溫一遍,也因為人在倫敦,我造訪許多書中導演提到的地點——包含催生電影的餐廳,以及他大學時期身為電影社社長的社團大樓等。
其中讀到諾蘭是不折不扣的「底片擁護者」,喜歡諾蘭作品的觀眾應該對此不陌生,無論是經典的《黑暗騎士三部曲》、《星際效應》或《敦克爾克大行動》,這些電影都由底片拍攝而成,他甚至主張一定要用底片拍片。那是電影感的來源,而我們也確實在他作品中的畫面,感受到那獨特的質地。
為何我不來拍看看?這個念頭在我心裡生了根,但直到一年後回到臺灣才實現。
與底片的相遇
回臺灣後,我物色著底片相機,該選單眼還是複眼,旁軸或傻瓜?對於攝影新手的我而言,功能太複雜反而容易混淆,幸好在朋友帶路下,我來到臺北象山一間底片相機館,終於入手自己第一臺底片相機。雖不複雜,也不致如傻瓜相機那樣過度簡化,底片則是品牌與感光度的選擇,我挑了適合初學者的Kodak ColorPlus 200,日光下能拍出色溫較高的暖色調,正適合我那時想拍的風格。
大人獲得新玩具也像小孩一樣癡狂,擁有相機後的日常,就是幾乎每天不離身。我用背帶揹著不太輕的相機,在城市內奔走取景。時而拍人像,時而拍景色,很特別地,當我使用相機拍照,我的眼彷彿又回到過去,按下快門前精心調整畫面構圖——左一點,右一些,什麼該入框,什麼要捨棄?以往拍照是不經思考的連續快按,手握相機則是細細品味雕琢,那是許久沒有的感受,不像智慧型手機取不盡用不竭的空間,通常一卷底片三十六張左右,如三十六次嘗試的機會,一旦用罄,就得再買一卷底片。
那有限的瞬間像是底片相機的規則,因此拍攝時最常做的其實不是拍照,而是思索、推敲自己該在何時按下快門。快門即永恆,但永恆是有限的,我又想捕捉什麼樣的永恆?每次「喀擦」都得好好珍惜,每個shot都要完美掌握。
第一卷成品
只不過,我們都知道,世上哪可能有完美這回事?
既想把握每次拍攝的機會,又想趕快將照片成果沖洗出來,大抵花了一週,一卷底片的額度就快拍完了。終於到檢視成品的時候了,我心想,於是雀躍地拿著相機準備到底片店沖洗。殊不知,被期待沖昏頭的興奮,讓我完全把相機老闆的提醒拋諸腦後,對,我犯了最不該犯的錯——還沒拍完就把相機殼打開。
縱使不到一秒的時間後我便立即闔上,但剎那間,刺眼光源爭先恐後擠入小小暗格中,如一場華麗摧毀。可想而知,沖洗出來的照片災情慘重,底片大曝光只剩一片白茫茫,彷彿什麼記憶都被抹除,只有最早拍的前幾張幸運沒有被波及。崩潰著,別人問我拍得如何,我只能秀出過曝的照片不發一語,假裝它是藝術。
雖然如此,有了這個經驗痛定思痛,我很快地抓住拍照的訣竅,去哪裡都想帶著它。那些曾經沒有意識到的風景宛如初見,透過狹仄暗格中望向世界,用著百分之一秒的快門速度,紀錄當下的樣態,包含天色、氛圍,甚至空氣中的氣味……種種資訊都烙印在底片上。因為有限,所以不會漫無目的地拍著,而是思考,我該在這一秒按快門嗎,或是下一秒,那時被雲遮住的太陽會不會再透出多一點,人們的生動表情能不能能被捕捉得好一點。
平常中的不平常
原以為相機會成為我上山下海的動力,但拍了一陣子後,我發現比起特別到某個地方拍照留念,捕捉日常光景似乎仍是我的偏好。
我喜歡對焦那些生活中的瑣碎片段,也總能在其中發現觀察生活的不同角度。如此一來,尋常變得不平常,日常也有了況味。特別在那些極度平凡的例行生活中,往往能尋見不一樣的光景,例如每日回家的熟悉路上、慣搭的捷運車廂、週末喜歡散步的空間,或者是電影開演前,匆匆拍下黑盒子的樣貌與人們魚貫入座的蹤影。
有一回週末,天氣陰鬱,我仰頭拿起相機,試圖把樹木與天空拍入框內。沒想到在按下快門那刻,天空突然撥雲見日,陽光從雲層中驚喜探出。但因為那張照片是底片的最後一張,拍完後相機立即自動迴片,我一直不確定自己是否有拍到陽光出現那瞬間,苦惱著應該再有耐心一點。然而,直到將相片沖洗出來,才開心地發現自己有捕捉到陽光透出葉片的光線,雖然太陽並不大,但那瞬間卻是永恆,我未曾想過這樣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能讓自己心情開闊又欣喜,而這樣的驚喜也發生不只一次。
那些與我生活息息相關的瞬間,是熟悉而陌生的,每當照片沖洗出來後,我都宛如發現新世界。一一細看,大城市底下的生活軌跡原來充滿如此豐富的細節,而這些細節都被我平時的快節奏忽略了。
藉由相機,我彷彿得到一雙新的眼。
世界是暗房,時間是顯影劑
底片相機讓人愛不釋手的,很大一部分在於它的不確定性。因為直到將照片沖洗的那刻,我無從得知究竟底片上印著何種圖樣。為何人們如此為不確定性所吸引?
或許因為它就像我們的生活——我們過著只有一次的日子,做著只有一次機會的選擇,許多路無法重走,正如底片的不可逆。而這些決定的結果也不會立即發生,常常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才得以顯現。我們的眼是快門,不僅控制著框內景色,在晴天,在陰天,也決定光圈要透多少光進來。世界是暗房,時間是顯影劑,在這座偌大暗房裡,我們顯影成像,最終浮現何種樣態,不僅來自最初按下快門的抉擇,也經過外在的影響和催化。
不僅僅是不確定,它的「模糊」也是特點。
翻開手機廣告,當這個世代無止境地追求高清、防震,畫素要以千萬計,鏡頭一二個還嫌不夠,不同光源下甚至能選不同模式,彷彿愈清晰,要愈明亮,才配得上高級二字。然而,底片卻截然不同,拍攝時因為噪點或抖動,可能造成資訊缺失,導致照片模糊,或甚至出現不同光源。此外,底片獨有的噪點,是感光不佳的結果,是被數位相機淘汰的瑕疵,如今卻成為一種風格,甚至許多人在清晰照片上刻意加工,只為模仿底片效果。
有趣地,這些不完美的「缺陷」反倒造就相片的有機性,因為每次拍照都是獨特的。在每個片刻,光源與底片互動而成的化學作用不同,自然結果也不會有相同。這樣一來,底片仿若會呼吸,充滿可能。
有模糊地帶,也才有了想像空間。瑕疵換個角度,便成風格——這應是我如此著迷於底片的原因。
認真地看作一回事
每當我手握相機,雙眼總不自覺細看周遭事物,那些常走的路變得新鮮,我又想起小時候那臺相機,彷彿為它延續著壽命。在擁有這麼多新事物之後,依然回望最初,並且將拍照認真地看作一回事,照片也會以生命力回報。
相遇底片後,我重新看待了「舊」,不只是底片相機,而是那些生活中看起來已然過時的舊,其實隱含故事。有時放下新事物,去感受那些舊,反而能帶領我們到新世界。就像讀完一本書,感受筆鋒刻在紙上的觸感,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都是一種古典,一種浪漫,時時刻刻刺激感官,而這是現代人較缺乏的機會。
猶如數位時代下,底片早已被淘汰。然而用底片拍攝是回歸本質。在早已習慣連拍無數張中選一佳作的時代,提醒我們每張照片都有其意義,也需時間催化、等待,並且成果難以預測,卻因此獨特,也更珍惜每一次按下快門的瞬間。
如今的我仍然帶著底片相機,在生活中記錄日常,在快門裡窺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