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訪∕郭俊沛建築師

◎ 撰文∕張佳祺(《明道文藝》編輯)

◎ 照片∕臺中刑務所、郭俊沛建築師提供

 

11、12月的冬天,空氣中充滿甜甜的香味,是從兩支好大的煙囪傳出的,那是季節的味道,是時代的味道,是臺灣農業轉型工業的味道。臺灣日治時代(西元1895-1945年)正是全世界工業化、現代化的重要時期,但說起這段時期的建築,我們不從視覺開始,反而以「嗅覺」走進這段歷史。

1895年日本人首到臺灣最先開始的大規模經濟活動就是「製糖」產業,派人前往東南亞學習甘蔗育種技術,日本軍閥割據勢力從溫暖的屏東一路往北佔地建置糖廠,廣邀具有現代化機械技術的日本人來臺工作,大量建設員工住宅、俱樂部、網球場、醫院等現代化設施,就這樣,一個個以農業帶動工業的城鎮漸漸形成,包含:屏東恆春、高雄橋頭、臺東卑南、雲林虎尾等,這些地方「夏天種甘蔗,冬天製蔗糖」,冬天空氣中瀰漫著製糖傳出的香味,這是日治時期臺灣建築的第一印象,是甜蜜的開始,但是否能有甜蜜的歸宿?

週六假日,前往臺中文創園區內的文化資產局,正在執行教學工作的郭俊沛建築師頭戴工程用安全帽領我進入「工作場域」,這裡有一群年輕的匠人,他們在這裡學習使用「不插電」的傳統木工工具,傳承古蹟修復的技藝。才得知,原來郭建築師這段時間一週工作七天,他目前平日正在執行臺中州廳、刑務所等周邊日式建築群的修復工程監造工作,假日則來到文資局協助「傳統匠師培訓計畫」的教學作業,古蹟修復之路如同與時間賽跑,真是一刻都無法停歇。

 

日治時期的帝國形象描述

建築具備了「形象描述」的功能,它體積大、視覺化,讓人無法忽略它的存在,是歷代權力、地位的象徵,是文治武功最好的宣傳,尤其在日本明治維新(1868-1889)全盤西化後,為了區別與中國清朝政權的不同,也將現代化建築帶進殖民地。如:銀行、法院、總督府等,古典厚重石牆,對稱穩重的形式,展現不容挑戰的帝國權威形象。

 

說起日治時期的建築,郭建築師將其分成初、中、後時期。初期(1895-1907),日人把臺灣這個新殖民地當作熱帶資源的產地,為了快速達成經濟統治,出現許多經濟建設,如:糖廠、水利工程等,包含採訪的所在地的文資局,也是日治時期(1914年)民間創立的「赤司製酒場」所留下的釀酒工廠,而後(2002年)才由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接收作為文創園區。當時,需要快速、便宜、大量的方式營建大批房屋,但卻不了解當地的氣候條件,所以建築物很快就被臺灣高溫潮濕的環境打敗,再加上白蟻、颱風、地震等考驗,因此這個時期的建築很少被完整保存,或者大多經過整修重建,如:1901年落成的總督官邸(今臺北賓館),其屋頂就因白蟻蛀食而在1911年重建。

中期(1907-1935),日人在臺的政權及產業穩定,開始需要更多的官僚、醫院、俱樂部等現代化生活建設,這時,由官方設置「公會堂」出現了。公會堂是庶民身心靈公共建設的雛形,反觀清朝政權,當時僅有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統治政權鮮少提供官方的教育、衛生、藝術、休閒等平民老百姓的身心靈活動,而多是由私人的私塾、茶館、廟會等提供相關服務。而公會堂的功能則類似西方的教會,也是日人形塑進步社會生活的模式,在寬廣的室內空間裡,舉辦音樂會、戲劇表演、演說、展覽、公衛教育、政令宣導等,目前臺灣僅留下臺北、士林、內湖、大溪、新竹、彰化、鹿港、二水、斗六、新化、恆春等11所,大多都已拆除。此時,臺灣人開始有了市民公共生活的概念。

後期(1935-1945),日人逐步依據臺灣的地理氣候條件修正建築法規,再加上經歷墩仔腳大地震(1935年),在建築內部結構系統中加以改進,且開始廣泛使用鋼筋混泥土的建材。緊接著,太平洋戰爭爆發,原物料吃緊,公共建設腳步就因此慢了下來。

 

日治時期建築:過去、現代、未來 

還記得幾年前,臺灣名模林志玲與日本男團放浪兄弟Akira(黑澤良平)在「臺南美術館一號館」舉行婚禮,透過媒體的大肆報導,才讓大家又重新關注這個日治時期洋風建築「臺南市警察局廳舍」的前世今生。郭建築師舉例,這裡修復時曾發現「指紋室」,藉此了解臺灣最早擁有「科學辦案」的概念,並對照清朝時期的府衙偵查制度,是否也是臺灣另一項現代化的過程。

又如,位於彰化八卦山腳下的「彰化藝術館」,以前是1933年日治時期興建的「彰化公會堂」,在二次世界大戰後被國民政府接收並改名為「中山堂」,經歷了彰化縣議會、彰化市民代表會、中國國民黨彰化市黨部、彰化市後備軍人輔導中心等使用,直到官署隨著都市空間逐漸轉移覓地重建,2005年才又釋出給民眾成為現在的彰化藝術館。

但,鄉民圍觀看熱鬧,有多少古蹟能被媒體報導?又有多少古蹟被遺忘?我在臺中市區搭乘公車時,經常看到有殘破的日式建築被綠色的鐵皮包住,郭建築師說,這些是已經「被關注」的歷史建築,但是離它們「被修復」可能還有十年、二十年的時間……。

 

修復v.s.重建,古蹟保存的價值觀

「古蹟,是空間的座標。」郭建築師說,它的存在讓歷史的空間與現代的空間相互重疊,我們才能由此得知過去人民的生活、發生的故事。否則再好的文章,也只是隔了一層皮。如同北宋的「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都是留下歷史情景所做的紀錄,以減少世代環境的代溝。

但即使身處於同樣的時空背景,面對古蹟修復與重建的議題也經常出現代溝。身為古蹟保存工作者的郭俊沛建築師表示,面對古蹟修復的「觀念」,有太多關係人的意見,如:古蹟擁有者、文史團體、學者、主管機關、政府等公權力,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大家對於古蹟都有「意見」,甚至「故意破壞」,為了躲避法規、降低修繕費用、都市重劃的利益分配等,這些都不斷地增加古蹟修復工作的困難度,例如:臺北撫臺街洋樓、臺中西區的道禾六藝文化館(臺中刑務所演武場)、北投草山行館等,以及在開頭所提到的「糖廠」周邊等相關建築,都躲不過「人為的」祝融之災,在《臺灣文化資產火災列表》中,洋洋灑灑好幾頁,但這些僅是有登記在案的冰山一角。郭建築形容自己就像偵探福爾摩斯一樣,要在一堆被燒毀、破壞的殘破建築中抽絲剝繭,想辦法恢復它原本的樣貌。

 

重新敲打 世代傳承

古蹟修復之路漫漫,也困難重重。工作室裡木槌敲打的叩叩聲提醒著我們,即使困難依然有人繼續前行。據說,在這期的「傳統匠師培訓計畫」中,就有每週從屏科大北上學習的女大學生,還有從事傢俱木工的師傅、建築裝修技師等,他們需通過審核、受訓、測驗等層層關卡,才可獲得文化部授予有序列編號的專業人員證明,並透過《文化資產保存法》的規範,未來可成為古蹟修復的主要施工匠師。

面對世代傳承,郭建築師也特別強調「歷史教育」的重要性,一般年輕世代大多都將歷史當作「過去式」,沒能設身處地試想古時候的人是用「現在式」生活著,即使他們當時沒有手機,一樣有互相聯絡溝通的方式,一樣想盡辦法讓生活過得更舒適便利。若青年朋友能夠看懂這些歷史工藝,接觸原始材料與加工法,就像堆積木一樣,也能從中找到許多樂趣。

 

1895之後50年的帝國殖民過程有破壞與建設,過去、現在、未來皆是如此。但歷史是人為取捨的結果,對錯、是非、黑白參雜,所有人都應該擁有閱讀「真實」的權利與能力。保留日治時期的建築,是留下臺灣在19~20世紀現代化的進程紀錄,是走向未來不可或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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