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比令亞布校長
◎ 撰寫∕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 圖∕比令亞布校長 提供
90年代,有一群年輕人,他們來自部落決心回到部落,攜手傳承文化。這事,說起來也許不難,但真正做了之後呢,千頭萬緒是早已意料的,沒想到的是,所有的意料,都有意外。
理清頭緒因此顯得必要,那就從族群定義說起。北勢群是我們第一個要解開的謎。
所謂北勢群,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指大安溪沿線的泰雅族,更正確的說法是,泰雅族包含賽德克族與太魯閣族。名稱的嬗遞意謂著,政治的干預及刻意。
「北勢群在我們泰雅族的語言裡就是流域的意思。後來,日本人進來了,就以東勢為地標,東勢以北就是大安溪,南邊就是大甲溪,日據時期他們稱北勢群為大安溪流域,南勢群就是大甲溪流域;所以,北勢群的名稱是日據時期日本人定下來的。」問題不難,答案也簡單,卻換來一陣沉默。第一個開口的是博屋瑪實驗學校的比令校長,博屋瑪的孩子所展現的高能量是校長推動部落文化的最佳代言。
我粗淺的理解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北勢群應該是一個流域,如果要從行政區域來劃分,應該屬於同一個鄉鎮。但,事實何以不然?
談及部落族群議題,校長直指核心:「1895年,日本人接管此地的過程很辛苦,直到1912年才攻下。他們認為北勢群的原住民反抗力太強,絕對不可以在同一個區域,因此,從士林切開,我們這裡就是新竹州,臺中就變成臺中州。國民政府來臺之後,也沒有回復流域的概念,從此,北勢群成為泰安鄉及和平區的後山。」從政治角度以行政區域作切割,是有意弱化。文化的意識萌發也因為弱化。意識到弱化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離鄉的部落青年開始產生回鄉的覺知,簡單的工作室因此產生。
工作室規模雖小,成立之初就做好專業分工,算得上五臟俱全。但大家最關注的必然是文化。「這幾年,希望透過在地的人回鄉,從根著手,更認識自己的文化;因此特別借重耆老的經驗與智慧。」當年,大部分的部落青年嚮往都市生活,能走出山區的,基本上不打算回頭;當年,校長跟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相約返鄉,每一步都踏踏實實。「我們把從老人身上挖到的珍貴資料做成文字及影像記錄,透過老人家的記憶,重新詮釋文化。」長達八年的時間,他們走訪各部落,拍成紀錄片,腳底踩過無數崎嶇,心頭唯一的希望是,透過影片從根本去影響這一代的年輕人。
八年,只是紀錄片的刻度,說到返鄉做文化活,一晃眼已是20年的時光。一年一度的祖靈祭是其一。
走一段文化復振的漫漫長路
時間回到1990年,比令校長與四個夥伴一同參與苗栗縣泰安鄉祖靈祭活動,由頭目及族老們所領唱的泰雅歌,聲勢浩大,現場穿著泰雅服的二三百人一起合唱,與會者無不被歌聲、舞步、衣飾所感動。大家因此有了新的想法,決定成立一個小型的研究小組,就北勢群有關的祭典、歷史、文化、歌謠、語言、織布……分工研究。「我當時負責的就是泰雅族祖靈祭的部份。起初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概念,讓祭典回到部落,讓祖靈回到每一個族人的心中。」比令校長將研究成果寫成論文,於2006發表。
1991調查之初,北勢群只有二、三個部落在落實祖靈祭的儀式,研究小組一則擔憂各部落的祖靈祭已面臨被遺忘的危機,又因為看見許多可以發揮的空間而欣喜。幾經討論,確認先以北勢群的麻必浩部落為主,與族老、族人們共同推動,一段時間後,再把麻必浩的經驗逐一推展。
「20年來祖靈祭的變化很大。泰雅族的祖靈祭叫「Maho」(原住民語),這個一直維持著的古老傳統到了1986年我們剛回到家鄉的那個當下,已經很式微了!」目標明確的研究團隊除了有熱誠,當務之急是要懂得用方法。「復振北勢群的Maho,是期望族人能由祭典中找到自己的文化,並在參與祭典中能認同自己的文化,進而增加民族的自信心。」研究小組選擇以紀錄片當作復振的主要工具,希望運用紀錄片的影像語言喚起族群的共同記憶,與觀影者/族人作對話,讓泰雅的祖靈祭及文化得以留傳下來。「我們站在紀錄、研究、參與及推動者的角度,要用影像來影響族人,復振泰雅祭典。因此,先從我們的部落開始,找幾個老人家重新整理。我們的想法是,把事情做完整,做紮實了再慢慢地複製到其他部落。」從大安到象鼻再到士林,一直往外擴散……是真正的希望工程 。因為,從第一步彷彿看到了往後的每一步。
從此,只要那裡想辦祖靈祭,我們就會拿著影片去跟他們討論,分享經驗。「坦白說,當初我們有一種想要一統江山的概念,認為最具傳統性的就該把它規格化,把它做成一個SOP。」工作室所找到的模式,從老人家身上做過研究,也找了很多文獻,文獻的每個年代都做過整理,當然是最傳統的。
可是,真是如此嗎?篤定的想法背後隱藏著真相下的迷思,「到各部落後才發現,文化一旦進入細節處,總有不一樣。」皇民化、漢化、宗教問題、地方選舉造成的部落分裂及恩怨 ,讓祭典無法有效整合。問題包括族人的自我認同、族人本身對自身文化的認識度、族人有否對文化的使命感,還有在部落中要復振祭典時,頭目能力問題、部落族人是否能服從頭目的領導等。
工作室夥伴慢慢覺悟,既然以部落發展為出發點,各部落應找出適合自己部落的祭典。換言之,研究小組對於祖靈祭的推展,只要抓住核心精神就好。「祖靈祭是所有文化之總成,延續著泰雅族的文化生命,至關重要。但,各部落間差異性大,每個部落都有不同的想法,背景經驗也不一樣,要以一則紀錄片影響部落祭典的改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以麻必浩為主的影片,容易讓其他部落以為又是一個文化侵略。」因此,研究小組的主要任務是確認核心精神,接下來就是尊重原創,透過部落討論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模式。「各部落應認真思考,結合自己部落的族人,發揮自己部落的長處,找出適合自己部落的祭典模式,這是各部落頭目、領導者及族人要面對的問題。」
文化復振是初衷也是唯一
部落族人經討論後找出適合自己部落的祭典模式,是成敗的關鍵。討論內容鉅細靡遺,諸如,祭典名稱、祭典舉行的月份、狩獵搗米釀製泰雅酒等生活必須、祭品(包括祭品的內容、大小、用甚麼包裹、放置的地點)、儀式、呼喊祖靈、呼喊時間及和祖靈對話的人員、衣著及天數等,最重要的是,如何建立族群認同。
從整個計劃來看,文化復振是初衷也是唯一,必須有效建立量化指標及質性內涵。
「研究小組把復振的目標定得很清楚,共分為17項檢測指標。以2001年北勢群的部落來看,麻必浩有17項、象鼻9項、天狗8項、大安7項、馬拉邦及Lipa有5項、蘇魯為4項,梅園因宗教因素無一項符合指標。」經由這些數據,不難理解紀錄片與檢測指標之間的關係:透過紀錄片的放映,各部落能提升其祭典的元素,健全祭典的基本要素,甚至進一步發展自己的特色,如馬拉邦及Lipa二個部落,已發展出由族人每年選出/或自願承辦當年祭典的二個家族,讓他們的祭典有別於其他部落。」二個承辦的家族會用一年的時間來籌劃當年的祭典,這使得馬拉邦及Lipa的活動更多元。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泰雅族祖靈祭目前已經從北勢群推展至新竹、桃園、臺北,只要是泰雅族的幾乎都在辦,但形式不一樣:有的是部落辦的,有的是村辦的,有的是官方辦的,官方辦的會比較形式化;但我覺得都好,為什麼呢?因為原本大家都忘了,現在又重新把他找回來,對部落的文化記憶是有意義的。」從數據來看,也很具體,比令校長表示「如果過年回來的人是百分之百,祖靈祭回來的人大概就是百分之一百五十,因為他們會把親戚家人全部帶回來。」多,從一個量化的數字進化到質性的層面,基本上蘊含著無數的既有與可能。
相對於習俗性的過年, 祖靈祭的文化色彩要濃厚些,藉由祖靈祭協助年輕人找回文化的根,推動者與參與者,同樣肩負重任。「很多人問我,泰雅族的核心理念是什麼?其實就是祖靈觀……我們有我們的宇宙觀、天國說,我覺得這個是最核心的。比如紋面,紋面有很多的傳統故事——泰雅族人相信過世以後,會從A點到B點,過去彩虹橋。我們的祖先紋在臉上的就是一個彩虹,就是把祖靈觀直接紋在上面。」蘊含著許多宗教意義的祖靈祭因此成為部落文化的核心,從祭典衍伸的物件就是部落文化的實質。
「以我們部落為例,辦祖靈祭一定要穿傳統服飾,為了要穿傳統服裝,婦女就一定要學會種苧麻、織布。祭典的過程中要唱傳統的歌謠、要去狩獵,獵團的支持也是透過部落的一個血親或是一個部落的家族在維持。」文化所凝聚的族群意識有著驚人的力量,所以說,推動與參與同樣重要,更重要的是,傳承。
這一路,絕無遲疑
為了傳承,身為國家文化資產保存者的尤瑪老師帶著就讀博屋瑪的女兒羅娜走過海內外幾個大型博物館,展開一系列文化追尋之路。「過去,部落裡其實沒有保留太多傳統,不管是紋路、服裝、飾品或是過去生活上的物件,甚至是作為泰雅文化核心的祖靈祭。」文化工作者林為道是羅娜的父親,是當年跟比令校長相約返鄉的青年之一。為了找回失去的文化,他們跟外婆學習種苧麻,藉此一步一步把相關的染織文化帶回來。「做了才知道缺了什麼,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博物館找,找到很多出版品慢慢爬梳。」因為沒有,所以想做。更簡單的說,是想到必須做。
想法成形後的行動開始面臨不同的挑戰,那就在過程中慢慢找方向跟做法,慢慢調整!因為只能慢慢來,不做好傳承怕來不及,所以,夢一個接一個出現。「孩子出生後,我們辦了一個6年制的民族幼兒園,學生加起來還不到10個。」民族幼兒園,名稱帶出好大的頭銜,頭銜背後是更大的名稱—課程是甚麼?「只教跟我們有關的文化。有人問我,你期待孩子6年後學到什麼,我說我沒有期待……所謂沒有期待,正確地說是期待他們有沒有成長,但不會期待他們學完之後會變成什麼。孩子就像海綿,你給他什麼他就吸收,至於說什麼時候會消化,我覺得得在他長大的過程中慢慢去體會。」
先給他們養分!幼兒園想做的很簡單卻很不容易。身為文化資產保存者的下一代,技術傳承是小女孩羅娜的一門大功課,她同時跟著父母做文化採集,累積長久的文化學習經歷,也有能力做文化分析,6年所吸取的養分,相當可觀。「她目前的身分是臺灣年紀最小的藝生。去年跟媽媽去紐西蘭,研究的主題是貝珠,透過文獻得到許多珍貴史料。」如果說,採集對文化保存有一定的意義,那麼,海外文化採集的意義,顯而易見。但,這也是一條困難重重之路。除了最關鍵的經費問題,耆老凋零,以及凋零背後的文化斷層問題,在在說明紀錄的重要,及時記錄才可以讓文化的傳承更精確。這裡所說的及時,也包括盡早讓年輕人進來。
20年後,是不是還會有同樣的一群人,帶著共同的信念,做著同樣的夢?
「目前看不出來非常有力的接班人。可是我們另一個想法是:不一定要像我們一樣很努力的一直在部落做這個東西,我們更期望透過部落的推展讓他們每年都能回來參與,參與過後回去他們的工作現場,能按照他們所見所聞呈現出泰雅族的文化形式。」這是多方面伸展的概念,以母文化為重點,同世代、跨世代藉由實際參與後衍生的疑問,互相討論,尋求解答,力量就會一直牽動滾動。滾動的力量同時也來自新世代返鄉的趨勢。雖然,返鄉與文化傳承之間還存在著不同階段性的步調。
「20幾年前織布的年輕人只有尤瑪;現在人數增加了,工作坊也增加了;學生也是跨族群的。」趨勢真的出現了,接下來,想法必須跟上,一個以部落文化傳承為核心的想法,不只在祖靈祭、編織、紋面等具體項目上著力。 尋找舊部落,必須是一個系統性思維與行動,教育是其中至關成敗的環節。研究小組走過近20年的堅持,一步一腳印,已經在祖先篳路藍縷所擘建的土地上走出文化復振的榮光。未來,除了博屋瑪還會有更多的博屋瑪,七年一貫的,永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