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 專訪/林戎依(樹皮布藝術創作者)

臺鐵自強號從高雄新左營站緩緩開出時,我才意識到這是一趟來回超過8小時車程的採訪,經過屏東來到臺東,算不上千里迢迢,但大山大海的壯闊也夠嗆的 。去年12月,帶中小學生閱讀臺灣才走過同樣的路程,這一回,陽光及藍天顯然有點羞怯,好在此行心中有特別的惦記,無暇計較車窗外的景觀,總覺得比起想要見見受訪者的急切,其他瑣事,還好。
我的「還好」看來挺讓人費解,自從確認採訪主題及對象後,夥伴們便試圖勸我改採視訊,再不然,透過電話也行,我總是笑著説,這一趟長長的路,得走。
箇中原由若不道破,困惑恐怕難解。其實是因為,同樣的樹皮布,有跨越時空的今與昔。

看見代代相傳的力量

10年前在花蓮縣壽豐鄉一處人跡少見的角落,走過二十年創作生涯的張梅娘老師領我初識樹皮創作 。老師把最簡單的物質模式擺在日常生活裡,鯉魚潭就在腳下,她的居家簡樸到靠一只燒柴小火爐燒茶請客。身為原住民藝術家,她堅持以鄉土及生活化為表現主軸,藉由當代藝術創作手法,讓作品可以很家居,可以走入每個家庭成為生活美學,同時又能保持原汁原味原風貌。除了傳承阿美族傳統樹皮文化,她心底的想望更寬,她說,在不久的將來樹皮藝術理應成為全球趨勢。
10年後在臺東,一個名叫林戎依的阿美族少女,用樹皮布的創作自述作爲她民族藝術碩士班的畢業論文。她想從傳統工藝的身體實踐中,探討如何建立族群認同 。尋根溯源是她給自己的課題。
十年前後,兩位阿美族人守護傳統的心,都很鮮明。我也因此明白,在地職人對藝術的堅持,不因時間而改變。隔了這麼久,知道在樹皮布的創作上一直有人持續努力著,筆者心底有一股忍不住的急切。
車行間,我想著,十年前曾經讓自己感動不已的樹皮布複合媒材創作,現在在東臺灣的南部,有人持續敲敲打打著。這是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好像把這10年透過一趟火車之旅串起來了,也把幾近兩個世代的夢與堅持串起來了。從花蓮到臺東,她們都在環境中找素材,用原生態的手作呈現生活中的藝術。我彷彿看見故事在山間水湄慢慢發酵,如一縷輕煙在非假日空蕩蕩的自強號車廂裏穿梭,我這隻身闖盪的採訪者一點也不孤單,反而感覺內心特別飽滿––迢迢遠行是因為不願意讓受訪者孤單的敲打著自己手中的器具,當我帶著曾經的感動敲開鄉居工作室的那一刻,獨自守著老祖宗珍貴手作的林戎依,肯定也不孤單。
老祖宗代代相傳的文化資產一樁樁,戎依與樹皮布差點錯身而過,好在代代相傳。
2010年因為參加大專院校原住民舞蹈比賽,身為社長的戎依帶著團員到都蘭部落學習,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頭目頭上戴著樹皮布做成的帽子,從此知道樹皮布是阿美族的傳統工藝,也知道這項傳統工藝已經消失近六十年的時間 。那一年,我在花蓮,也是第一次聽張梅娘老師說樹皮布的故事。

整整一甲子的沈寂!

「社團裡有很多阿美族的學生,可是,大家都不知道這項屬於阿美族的傳統工藝 。一則覺得好特別,再則有點慚愧自己竟然不懂自己族人的文化。經過老人家口述才驚覺,它已經消失近六十年的時間。」阿美族因為靠海,藉由貿易的發展開始引進各種布料,隨著布料的引進,樹皮布這項複雜繁瑣的工藝逐漸被淘汰 。「好在族裡的耆老沈太木及妻子潘秀仔等人花了不少心力總算慢慢把它找回來了。」對樹皮布的初體驗就像一顆種子在戎依心底開始萌芽,2011年,她認識了沈太木,進一步了解樹皮布在族人心中的重要性,它不僅代表著土地、人與族群的緊密關係,跟著耆老們手作的過程中,她感受到自己與祖先處在同一個空間、做著同樣的事。
這樣的感受讓戎依突然間找到畢業製作的方向,她擺脫曾經的猶豫,終於確認要以樹皮布做為畢業展題材,把這個屬於族人的傳統技藝承接下來,甚至發揚光大。樹皮布的發展藝術對她而言是創作主題,更是她文化臍帶中不可切割的一環。「我覺得可以把這樣的素材變成一個媒介,讓我跟族人有一個連結,建立共通性,我認為這會讓我在裡面找到認同的感覺 。」對於創作的人來說,學祭祀、學歌舞……學手作,都是為了體驗族群的文化內涵,找回文化的連結,這是根,有了跟才會有養分,它會帶動創作者心靈的轉變與成長 。言談間感覺戎依一下就陷入一種深度的感性,她認為樹皮布的創作經歷除了帶領她探索自己與自然及族群的關係,也帶領她跟自己對話。這樣的探索與對話為她啟動心靈深處不可思議的能量,她開始反思作品與自身生命的關係,渴望找回屬於自己族群的文化源頭。
她決定走一段文化溯源的路,這路,有意想不到的風景。
「我們常說臺灣是南島語族的原鄉,這幾年有一個學者就用『構樹基因來自臺灣』證實臺灣是南島語族的原鄉。等我有機會走訪更多地方之後發現,族裡耆老們製作工藝的步驟跟南島語族許多地區類似。」不同的是,阿美族人採集的樹木比較粗,在其他南島語族,大概八個月大的構樹就可以拿來做材料。戎依認為其中必有淵源,因此開始她的文化溯源之路 。「三千年前源於同樣的方式,之後隨著使用方式或環境的改變,製作出來的感覺也不太一樣了,這是樹皮布的樂趣所在。」
整理碩士論文是戎依溯源之路的具體呈現。在戎依眼中,《回溯再建》不只是重新體悟九年從事樹皮布創作場域的情感及心靈的成長,更是進一步探討土地、文化以及從事傳統工藝的身體經驗如何治癒對自身族群認同感薄弱的自己。因此,需要出走,走到同源卻又各自發展成不同文化特色的其他國度。泰國之行就是其一。

回到初心

在泰國駐村是一段重要的學習,對戎依的樹皮布創作有蠻大的影響。「一開始嘗試樹皮布創作時,覺得一定要讓年輕人知道這項工藝,所以就用比較強烈的手段,比如,加入了很多顏色、很多外來的鉚釘素材等混和性元素,以便吸引大家的目光 。坦白說,在這個過程中,衝擊蠻大的。」衝擊是因為無法說服自己。「久而久之,會覺得這不是我自己的東西,不是我們文化的東西。直到我到泰國駐村,看到當地居民使用竹編或藤編的器具煮飯,把這一切很自然地運用到他們的生活中,跟我們以前部落的樣子是一樣的。這讓我想起一開始看到樹皮布很自然很原始的那個感覺。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改變,我要回到初心,要回到最原始的那種感動 。」把所有的元素都去掉,只留下最原本的樣子跟顏色,戎依回到臺灣之後以此為一系列創作的源頭,直到現在 。她認為自己未來還是會改變,但,這正是她所期待的,「畢竟我已經回到初心,又可以重新開始新的創作了。」
透過相同的材質、傳統的製作方式,以單純抽象的表現形式詮釋過去生命經驗的變化,戎依因為看見這條道路上的起承轉合,最終才能回歸於依附在自然的傳統工藝,找回它的原始本質。她希望讀者能更了解樹皮布的背景及相關知識,以便親近她的原生文化。於是,訪談開始啟動教科書功能,戎依老師的侃侃而談也有屬於她自己才懂的急切。「樹皮布工藝亦為南島語族共通的傳統工藝,大多稱為Tapa,在臺灣除了阿美族有此工藝外,布農族,卑南族,排灣族,魯凱族,鄒族也有 。製作樹皮布的原料因地區不同所使用的樹種也有差異,臺灣常見的有構樹、雀榕與麵包樹,近年樹皮布工藝師沈太木發現橡膠樹也可製成樹皮布,其質感近似雀榕,呈現咖啡紅的色澤,延展性佳。另外,中國海南島黎族人使用含有劇毒的見血封喉樹來製成樹皮布,日本愛奴族則使用青榆樹纖維來編織衣物,環太平洋島則是以桑科類植物為主,其中包含了構樹。」
出於同源而日漸分歧,多少跟就近取材有關。像菲律賓這樣因為政府禁止砍伐樹木失去材料來源而喊停的當然也有。至於部落裡一度的失傳,除了有更便利的布料出現,恐怕更多是隨著傳統文化流失而來的必然。「很多的製作工法隨著時間推進斷掉了,延續下來的很少,老人家是用記憶找回來的 。我在做文獻整理的時候查到,林曼麗老師在五六十年代曾進到馬太鞍部落,把以前老人家敲擊樹皮布的工具跟器具畫下來,而且連尺寸都仔細紀錄。這個部分算是保留最完整的,其他能留下來的就不多了……」
面對那些曾經消失的傳統記憶,難免噓嘆,但消失是可以被阻止的,有心就有力,一個人不行,就一個接一個來,就像戎依老師說的,只要有人在做,就有傳承,每一個有熱情的藝術家都明白,傳承一定有我,但不一定全攬在自己身上,因為太重了。「真正的傳承是要把它分散出去,每個人的做法不盡相同,因此,呈現出來的感覺也不太一樣 。我擅長這一塊,他擅長那一塊,集合起來就是完整 。傳統社會本來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所以,後來的人也應當這樣一路走下去。

順其自然

問戎依準備怎樣做好這樣的後來者,她的答案跟她的人一樣,簡單、直白、處處美好。「其實我做這個是很自然而然的,不會給自己設定太多目標,唯有如此才能自然地走下去。」照著自己的風格、守住自己的定位,做自己喜歡的樹皮布創作,這樣的戎依有自己的溯源之路,有篤定的方向。「祖先曾經使用的工具消失了,我們只能用鐵鎚,鐵鎚是當代的東西,少了文化,也看不出它有什麼理由可以一直被當作創作的工具,所以我想要複製的是凌曼立老師所記錄下來的那些工具,因此,我要再訪南島語族,這回可能是去蘇拉維西島。」
位於印尼的蘇拉維西島保留的敲擊的工具據說已經幾千年未曾改變 。「他們用來敲擊的工具有十幾種,從粗的到細的都有,我想那些工具說不定有跟我們相同的,可以去看一下。未來我還想去斐濟或者是夏威夷,去看看當地使用的工具,去試試工具的複製。」
除了工具,關於樹皮布本身,也是戎依眼前最重要的念想。當年因為頭目頭上那頂族人代代相傳的樹皮帽,她不僅為自己找到畢業展的主題,也促使她以更深入的角度探究自己創作歷程的成長與轉變 。從而用更細緻的反思幫助自己了解作品的表現風格如何受自身以及環境的影響,「這個過程讓我真正看見問題所在,進而改善。」這對於創作者而言,是很珍貴的,「這是一個能精進自我、使心靈成熟的方式。」
畢業展完成了,碩士論文順利提交,傳承族人文化的初衷也未曾忘懷,戎依與樹皮布之間的默契,會是一幅什麼樣的未來藍圖?筆者的好奇恐怕也是讀者的好奇 。「我還是在摸索當中,畢竟我目前要做的首先是看見它原本的樣子,看它可以運用到什麼樣貌,就把它用到極限。接著才去思索還有什麼需要做的。」
那就回頭談談那些敲敲打打的日常吧,美麗的阿美族女孩眼中立馬閃過一抹光彩,「每敲一次都會發現它不同的地方,它是看不完的,無法看清它的紋路到底有幾百種。」言下之意,樹皮布的創作工藝還有一段蠻長的路可以走,「它可以做的東西非常多,就看自已要不要去開發,但是我害怕商品開發會消磨我的熱情。」戎依的擔憂應該是所有藝術創作者的擔憂,她認為,商品是為別人而做的,創作者釋放的能量必須非常大,如果是單純的創作,創作者便能從中吸收能量 。截然不同的方向,但戎依對此沒有抉擇,也不是難題,「我自己敲樹皮布的過程便能感受到能量不斷進來,之前我曾做過一個作品叫做『大地的日記本』,那裏面有365片樹皮布,整個創作讓我對這個工藝的熱誠可以持續,所以我不會特別想要去突破它,慢慢的順其自然就好。」
順其自然就好,只是,要能看見事物的自然樣貌,還要堅持初心順其勢而為,是大學問 。不禁想起戎依論文的結語,「創作對我來說,是件愉悅的工作,工藝的傳承對我而言是令我滿足的使命,透過這次《回溯再建》的系列創作及書寫,將之前創作時的感性及雜亂的思緒,用理性的方式交代清楚……」作為一個以傳承部族文化自期的創作者,必須不斷挖掘內心的情感,探尋它的根源及養份,才能找到文化的脈絡,信仰的依靠 。更重要的是,找到身體感,體會身心的感知與記憶。
所有的文化傳承者都一樣,一旦認清方向,有連結最初母體文化的自覺與自信,就能像戎依一樣,進入自己熟悉的生活場域,有自我療癒的能力,能給予自己安心的感覺。
熟悉與安心源於對原生文化的了解,期待每一位肩負文化傳承的創作者都能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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