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佳祺(《明道文藝》編輯)
◎專訪/廖怡雅(藺子共同創辦人) 
◎圖/藺子 提供

還記得小時候的夏天,阿公的通鋪房會鋪上阿嬤從大甲帶回來的草蓆,我們孫輩小孩們就可以在上面涼爽地睡午覺,每個人睡起來臉頰上都還留有草編紋路紅紅的印子。我的阿嬤是大甲人,聽說她小的時候家家戶戶婦女都以編織藺草維生,這也是她人生中重要的技藝。在阿嬤過世後對年(隔一年),有機會專程到訪苗栗苑裡,這個數百年來以藺草產業維生的地方,也算是重返阿嬤兒時的記憶吧!
午後,我提早繞到「藺草文化館」參觀,那是由苗栗農會山腳分會的穀倉所改建,馬路對面就是知名的「彩繪稻田」景觀看臺,步行約5~6分鐘,就到了山腳國小旁的日治後期宿舍群歷史建築,剛好,當天樹下有一群在打太極的大哥大姐們,更顯鄉村寧靜禪意的氛圍。對面慈護宮的地下室,是非營利組織「台灣藺草學會」的據點,巧遇幾位婦女正熟稔地編織草帽,聽說個個都是「國寶」。一路亂逛,苗栗苑裡山腳社區處處都富含藺草意象,由此可見其代表意義!

回到苑裡市區街上,與此次約訪對象——「藺子」品牌的共同創辦人之一廖怡雅小姐見面。藺子,是藺編產業在2016年誕生的年輕品牌,在短短6年間,帶動了苗栗苑裡的藺編產業,並同時加入社會企業之精神,使「青銀合作」願意支持地方產業發展。除了苑裡老街門市外,也能在臺中國家歌劇院看見「藺子」的作品,重新讓藺草工藝回到市場主流。

苗栗苑裡得天獨厚的條件

臺灣苗栗苑裡藺草編織工藝,迄今已流傳近三百年。正三角藺草種植有地域性,透過前日本總督府的農業調查研究中得知,約在臺灣大安溪以北、苑裡溪以南的區域,種出來的藺草外皮堅韌、不易斷裂,氣孔細胞纖維大,吸濕排汗性是一般草的2~3倍,日曬後還有淡淡的青草香。怡雅創辦人說:「並不是其他地方不適合種藺草,只是種出來不適合做細緻的編織。」這也就是臺灣苗栗苑裡、通宵、大甲一帶,能發展數百年藺編產業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
其實,當地道卡斯平埔族婦女早就開始運用天然素材,編織生活器具,並發現藺草極佳的韌性與吸濕排汗性,非常適合當地的生存氣候。直到清朝末年,才開始產業化,主要是編織草蓆等蓆製品為主。但要到日治時期,才算比較有規模,也因應日本人有戴帽的習慣,開始有了產業區域分工,例如:大甲生產草席、苑裡生產草帽等。還有專人收購半成品、再加工製成、還有專門檢驗所確認品質,大部分的產品都是以外銷日本、中國大陸沿海為主。當時經濟規模之龐大,苑裡幾乎九成的婦女都在從事藺草編織工作,直到工業化才被工廠取代。
但現在,整個苑裡種植的藺草水田的面積,加起來還不到五分地(約5000平方公尺),由此可見產業之興衰!

找回即將逝去的藺編技藝

我與藺草編織的相遇來自家中的阿嬤,而「藺子」的緣分又是如何萌芽的呢?
臺南囡仔廖怡雅,從北上念書,就讀苗栗聯合大學工業設計時,跟著教授做國科會的產品設計案,從此結下不解之緣。畢業後就留在苗栗,第一份工作就是進入「地方非營利組織」擔任專案經理。工作期間,認識同在地方組織工作的在地人李易紳,而後兩人也一起組織家庭,並共同創立「藺子」。受訪當日,苑裡門市正在進行年末掃除,另一處,他們兩人住家的一樓,同時也是藺草編織的教育中心,正在進行課程培訓。怡雅負責行銷設計,易紳則負責與編織師阿嬤們溝通,兩人是生活中的伴侶,亦是緊密的工作夥伴。

但青年的理想並不僅於此,礙於前公司是非營利組織的關係,經費都依賴政府補助,包含人事薪水也是。據怡雅敘述,自己第一年進入公司時有很多同事,但第二年、第三年隨著政府經費減少,就有人必須面臨失業,尤其是缺乏大學學歷、領基本薪資的五、六十歲婦女們。「當時我有點衝擊、有點難過,心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失業?」於是,我們就想著,如果年輕人真的很想留在這個產業的話,就要自己去想辦法,讓我們足以在此生活。
如今,藺子兩人從僅僅與4位藺編工藝師合作的小工作室,到現在養活4個人的設計團隊和近40位工藝師。怡雅說,最可喜的是,發現越來越多阿嬤有機會且願意走出來,重拾昔日的藺編技藝。

共好,社會型企業思維的轉變

「可以賣1000,為什麼要賣800?」
到底一頂純手工的藺編帽子值多少錢?能賣多少錢?或是該思考它「價值」多少錢?從原料種植、收割曝曬、原料分類、原料配送,再進行槌草、拔草褲、揉草、折草,才能進入手工編織、成品加工,到最後行銷販售。一頂手工藺編帽的生產歷程需要100天的時間。

怡雅坦言,一開始沒有想這麼多,只想著讓工藝師阿嬤們的收入可以比過去更好、更合理,讓我們自己不會餓死,在這個產業賺到足夠的收入,並讓大家知道藺編產業還是有機會的!

創業初期,藺子透過提升藝師的收購價,以及藉由設計加值調升產品售價,確實高於市場同業價格。但經過一、兩年與當地老店家的溝通,改變了原本競爭對手的角色,互相討論合理售價,並做出市場區隔,不再讓消費者比價,好的東西不該被削價競爭!怡雅表示,藺子就產品面來說,有工業設計的人脈資源,讓我們可以開發獨有的模具;設計部分,也善用委外設計案的方式,可以跟更多設計師合作,甚至與製作帽飾、乾燥花等相關產業品牌聯名,打造共好、多贏的局面。

從「友善收購」、「提升工藝師自我認同」、「青年參與」到「提升產業價值」,這是藺子目前讓藺編產業更加健全、永續的步驟。且在2019年,藺子團隊執行的「藺編共同工作空間——藺編愛好者的社群平台」計畫,也通過英國SROI社會影響力認證。

起初,單純的創業想法,如今一步一步朝著自己的理想邁進。怡雅回想初期,政府對青年創業也釋出許多友善的補助機會,有文化部、水保局等。一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有搭配經濟部地方創生計畫,進行藺編研發、培訓等工作。但,做著做著,就會發現這個產業更深沉的問題,如:技藝傳承、藺草種植等逐漸浮現……。

產業專業傳承的鴻溝

「因為年輕,大家也不知道我們能做的什麼程度,就這樣一個、兩個,慢慢介紹鄰居。」怡雅表示,藺子創業初期都是靠介紹,再親自去拜訪那些阿嬤,邀請他們來上培訓課。他們都不是專職的工藝師,不過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又有基礎,所以很容易上手。「就這樣一個帶一個,一群人互相學習。」而藺子就負責發出訂單需求,讓有意願的工藝師們接單,有點回到以前家庭代工的年代,但她們大多都是60歲以上的退休婦女。

怡雅也向我更新,目前他們合作的工藝師是35位,每年都會因為人才凋零有所浮動,這也正是技藝傳承的緊迫性。其實,藺子曾經與世界展望會合作,媒合八位大約40歲左右中生代的經濟弱勢婦女,教導藺編技藝,讓他們可以增加收入、照顧家庭。「我們上了三年的課,最後僅剩下兩位。從無到有,培養職人真的不容易!」現在,確實有很多人願意「體驗」藺編,但並不是真的想「學習」藺編,甚至成為職人。

在感嘆藺編職人斷層時,藺子其實從2016年就開始收集編織圖解,只是尚未出版成冊。目前坊間也可以找到由陸佳暉老師在2020年出版的《藺編日日學》,清楚記載了編織技法,比起以前單靠婦女們手把手教學、口耳相傳,已經擁有文獻記載了。

觀察這十多年藺草產業的變化,願意重拾技藝的人變多,市場接受度也提高,尤其近五年臺灣人對戴帽的觀念,不再僅是功能性的遮陽,亦是一種時尚造型。再者,對手工藝術、自然環保的意識抬頭,讓消費者願意提高價格購買高品質的產品,這是我們要把握的趨勢。

但,目前最令怡雅擔心的不是工藝師的凋零、不是市場的接受度,而是「藺草原料的供應」。「原料供應是這三年新增的問題。」怡雅表示,藺草種植也是很專業的學問,必須種出堅韌、適用的藺草,但隨著草農、草商的凋零,也產生新的斷層。就算藺子早在五年前就開始嘗試種植「無毒實驗田」,但僅能稍微補足,還是沒有解決原料不足的問題。

政府也曾提出類似補助經濟作物的方式,以每種植1公頃就補助5萬元的方案。但如上所述,目前苑裡藺草種植面積不足5分地(約0.05公頃),根本沒有草農會願意為五萬元的補助金投資大量成本生產,而且若未來一窩蜂種植藺草,造成品質、價格下降,這也不是大家所樂見的。她認為,苑裡自然條件得天獨厚,有肥沃的沖積扇平原,也有足夠的農地,其實轉作很容易。但需要輔導專業的草農,最好能吸引青農加入,傳承種植技術。

教育,永不止步

同樣,面對這兩年的疫情停擺,藺子也重新擬定後疫情時代的經營方向。除產品的持續開發創新外,最近也有不少苑裡、大甲地區的國小校長來訪,希望將藺編導入小學的鄉土課程。有鑒於目前苗栗苑裡只有天下路老街有四間帽蓆行老店:見成、謙昌、振發、美田,全臺灣也有只有「藺子」、「臺灣手藺」兩個藺編品牌,所幸還有在地青年組織掀海風團隊,透過青年力量推展地方文史、教育、導覽、農產等。即使目前各方面傳承還有幾條鴻溝需要跨過,但持續教育與溝通,還是不二法門。

怡雅說,自己是阿公、阿嬤帶大的,習慣和長輩相處,現在也是善用這項「技能」,幫每一件手工作品說故事,讓它更有質感和溫度。這又讓我想起阿嬤最喜歡她從大甲買回來的那張藤椅,無論經過多少年,她還是最習慣記憶裡那種手作的紋理和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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