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張逸軍

◎撰寫 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2 0 1 9 年白先勇老師經典名著《孽子》被法語最大報紙《L e Monde世界報》評為自1944年起的一百本世界各國最佳小說。2014年改編成同名舞臺劇。2020年10月, 經典重返。70年代的禁忌在21世紀的國家劇院恣意綻放.舞蹈總監吳素君帶領前太陽劇團(Cirque Du Soleil) 舞者張逸軍與15位舞者以舞蹈詮釋狂情烈愛的孽子們,在寫實與抒情交錯下再現新公園「青春鳥群」的悲歡年華。

  那一夜在國家歌劇院,我看著舞臺上熟悉的劇情,百感交集,那曾經是上一個時代不可碰觸的議題,舞者透過肢體律動,傳述者故事中種種糾結情懷, 更勝千言萬語。讓臺下劇迷們全神貫注的是舞者所展現的故事張力, 一個演出者,得對他的專業有足夠的入迷才能全身心展現他在舞臺上的淋漓盡致。他就是張逸軍。那時候,太陽劇團是我對張逸軍唯一的了解,不解的是,舞臺上的他怎麼可以把人物的心思詮釋得如此深透。

  根據《孽子》舞臺劇舞蹈總監吳素君老師的描述,劇組決策核心幾乎一眼就認定阿鳳就是張逸軍, 張逸軍是唯一能把阿鳳活生生重現在舞臺上的舞者。

  逸軍曾經是全球最著名的太陽馬戲團團員, 除了參與孽子舞臺劇,2022年花蓮全中運開幕晚會洄瀾之夜也有他的身影。離開太陽馬戲團,他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擔任駐校藝術家,之後就回到這片他熟悉的土地上堅持著非典型的藝術演出,卯足全力在不同的場合用自己對藝術的熱誠去書寫生活跟文化的感動。

  跟張逸軍談話,明顯感受到這個年輕人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充滿著律動,一舉手一投足甚至連一個呼吸一次仰天大笑, 隨時展示他對當下生命的感覺。談話的過程中,他總會率性的開懷大笑,我想這是他對當下話題最直接的回應,也是他展現生命熱情的一種方式吧。一開始有點不習慣,後來我覺得跟張逸軍對話是一種很舒服的自我解放, 因為你可以跟著他的言語、跟著他的表情思考,甚至想像他在當下已經進入到一種表演的狀態,他在跟你展示的是藝術家對於生活的感受,以及彷彿燃燒不盡的熱情。於是我好像很快就可以理解他為何選擇如此克難的在不同場域用不同方式展現非典型表演藝術,原來他是這麼急切的想要讓大家感受藝術可以帶給生命的感動。

  「從億載金城、林家花園到林安泰古厝,甚至屏東海口港、東眼山,大部分都是在非典型的環境下演出,也可以說,這些年我四處流浪。對我來講表演藝術是我的根、我的養分,這樣的一個「噗嚨共」的精神,反而讓我去開創更多很有趣的非典型空間,我覺得在這裏面更活化了我對表演藝術的認知。」在臺灣這塊土地上, 不管是歌仔戲、布袋戲、舞臺劇或是各種不同樣態的表演藝術都有他們自己想要發展的一個夢;逸軍跟他的夥伴也是,只是他的方式更在地,更深入也更接地氣。

  「既然是非典型的創作者,就有非典型的創作思考跟邏輯,所以從原住民到客家族群,我們都試著挖掘一點聲音出來。」《藝起稻南澳》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在南澳, 他們跟無毒小農合作,也試圖把一些地方耆老口傳的祝福歌謠帶出來。不過,過程挺不容易的。「我還記得耆老跟我說,唱這個沒有人要聽,所以他已經很久沒唱了。」好不容易說服耆老開口,當場離席的鄉長給的理由是,長老教會不能參加祭典儀式。對逸軍等人最難跨越的挑戰是,到底什麼是根?人們對藝術的包容跟理解是什麼?又是什麼分隔了彼此?

  《藝起稻南澳》是一次演出上的突破,把味覺、嗅覺帶進舞臺, 結合原有的視覺及聽覺,推動「五感體驗」的合作。「《藝起稻南澳》的演出是屬於一般群眾的,早上帶大家一起做飯糰,看顏色的變化,然後即興創作——玩跟創作是很重要的一個起點;接著帶大家做地景導覽,最後躺在田裏聽耆老的歌、冥想靜坐,體驗很古老的農耕收割法:倒吊曬,結束之後再帶大家回去享用食物。」這樣的表演會需要很多東西,例如:布料、器皿等等,把這些東西都聚集在一個平臺上,等於聚集了服裝設計、音樂設計、舞臺設計等表演藝術。即便只是素人,他的作品可以因此被呈現、被看到、被理解,被收購,他們可以明白原來我們是可以這樣互相交疊的。「這樣一種表演方式, 讓藝術回到任何人都可以當藝術家!」

  任何在生活中願意創作、願意開懷、願意嘗試的人, 都是藝術家。「其實有很多人都值得被閱讀,被理解。」這是藝術家張逸軍看待藝術的角度。於是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他在2022花蓮全中運的開幕之夜為何創造出如此盛大的演出陣容,「這一次全中運合作的量體真的蠻大的,從六大族群到客家, 從管樂到排笛隊;從一般民眾到特種部隊;從8歲到80歲……。我想讓觀眾明白,原住民可以這麼典雅, 或者說是可以被閱讀的。」從一場大型演出帶觀眾閱讀在地文化,格局大不同,因此它的名字才可以是“躍升山河洄瀾之夜"!這是何等壯闊的非典型思維啊!「大部分人對花蓮原住民的印象就是載歌載舞、很歡樂,可是也因此忽略了屬於感情面的那一塊;比如說他們對於事物的不捨,他們對於天地的觀察,對環境的變化他們其實是很有感的……可是當我們在講花蓮原住民的時候,只記得他們穿著很艷麗的大紅色衣服,很開心的跳舞…」這是對文化理解的不公也是不全, 感謝張逸軍把非典型表演藝術的精神帶回這片豐饒美麗的土地,而且堅持這麼久,還一直在堅持。

  「全中運的場地就在達固湖灣旁邊,這裡原本就是撒奇萊雅族的傳統領域,他們在阿美族裡隱姓埋名了一百多年,這幾年已經被正名也獨立出來了!他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祭典叫做「火神祭」,背後的含意就是跟太陽引絲,我就讓火神祭這首歌變成是聖火的歌。」如果不知道這個典故,或許全中運還是會用一般軍樂隊來引燃聖火。但是, 在文化面前,一切都可以脫胎換骨。

  進一步看聖火歌帶來的啟發,想法之所以可以很不一般。是因為從創作者的角度,轉譯是必要的程序,逸軍在全中運的整體舞臺編導也是如此,「我引用但我必須轉譯, 我既不是傳統部落的祭司,也不是在花蓮扎根很久的編舞老師, 我只是一個沒名沒份的漢人,必須努力學習、虛心求教。」實際參與的在地老師與團隊們覺得洄瀾之夜是一個新的天花板,很難再達到這樣的一個高度。但逸軍反而不斷提醒讀者, 「那高度不是來自於我,而是各個團隊的願意參與、願意投入,才能突破高度。」

  包含李小平老師在內的創作群,當初在創作會議時,選擇由張逸軍承擔總導演的角色,「一時間我也慌了手腳,不知道怎麼做?等到開始進入軌道之後,身為總導演應該有的爬梳整理,以及聆聽創作的一些角度,我盡可能如實做好, 今天才會有一個這麼棒的平臺。」至於最大的挑戰是爬梳還是理解? 逸軍的答案更聚焦, 他說, 是溝通!「我不是花蓮人,為什麼要由我來講話?來述說你們的故事?我要如何用我們爬梳出來的腳本更貼近於他們?」所以,溝通是首要之道。

  在花蓮辦如此盛大的運動賽事,對象又是國高中生,張逸軍覺得應該把希臘雅典等西方思考模式轉化為原住民的成年禮,因此要學著想想,花蓮的原住民的身體思維及主張,該怎麼思考、該怎麼做? 「於是,我們從原住民的「報訊」開始,報訊等於是昭告天下,選擇用當地人熟悉的族語,接著把表演拆成五大段; 三男三女代表花蓮的六大族群, 接受部落的祝福之後他們就準備要遠行,領著所有的運動員一起進入花蓮這塊領域,一起去狩獵、一起去開創。」這場表演就像幾個國家的縮影,允許各自獨立又要能融在一起;讓自己的聲音被發現又不干預原本的文化特質。「最終呈現的是比較南島的視覺,沒有太多的族群意象跟符號印在上面,所以我才說我們是用文化去溝通。對我來說,這個表演比較像是每一個人張開雙手擁抱對方的過程。」演出者都在花蓮, 但平常很難相遇,藉由一次一次的排演,他們可以一起唱歌一起跳舞,可以聽到不同族群的歌謠、不同的聲音。我相信當這些素人藝術家站上舞臺的那一刻便已明白,此時此刻,自己正在分享的是最美的歌聲,歌聲中承載的喜悅,莫過於—來自自己原生家庭的生活文化。

  因著小時候在廟埕看戲的經驗,逸軍把制式的規範徹底從自己非典型表演藝術中拔除,歌仔戲傳統落地掃的概念在他手中可以轉換成任何一展演方法,「我隨時都在落地掃。農業時代,只需要一個可以慶賀的日子,隨時隨地來場落地掃;載歌載舞原是家常。」如今,同樣一方山水孕育而出的子民們反而含蓄了、收斂了, 變成只願意當一個觀眾。「我們的情緒一直被框住、被收斂,沒辦法舒展,所以我一直試圖創造非典型空間,無非是希望帶著他們一起去跳舞、一起去創造。」

  在逸軍眼中,臺灣原本是一個很有感的國家,有高山有大海,可以吹海風, 可以在山上聞到很清新的空氣,可是這裡的人不知道從何時起卻變得很無感,於是,他遇到了「參稜鏡設計行銷」當夥伴, 再把自己做成夥伴眼中的「那道光」,照射到參稜鏡,然後變化出不同的光譜。從此,以街頭文化為出發的一群視覺設計工作者跟著他到處「竹篙湊菜刀」。「別小看這樣的拼拼湊湊,兩個不相干的東西湊在一起也可能變厲害。」如果說「竹篙湊菜刀」是逸軍重要的精神指標。那麼,請別輕易忘記,他執意拼湊的是這塊土地上每一張臉譜的美麗,因為他相信,藝術可以為生命注入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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