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劉克襄
◎ 圖/劉克襄 提供
終於要回六龜山區了。
1987年3月,畫家何華仁應六龜林試所金恆鑣所長邀請,前往扇平森林園區旅居。我們長時在北臺灣田野踏查的日子,暫告一段落。
他在那兒陸陸續續待了近一年,進行自然觀察和生態繪圖。這一時期的山林養成,讓他迅速蛻變,終而成為當代傑出的鳥類藝術工作者。在扇平半年後,他回臺北人間副刊探舊。日後,遂有一趟我前往六龜,看他如何在當地自然觀察的旅行。
華仁離逝已三年,回顧他的鳥類版畫,扇平的日子有著無可取代的位置。如今每次經過六龜,不免朝東,遙望此一龐然的山區,緬懷昔時他在此的孤寂時光。扇平雖近,一般人不容易前往,好像都得申請。遑論更裡面的山上,還有一南鳳山苗圃,大概只有他和林業工作人員才能深入。
88風災後,南鳳山苗圃面目全非,人跡罕至。但當年他看到不少稀有鳥種的山巒,我們還是念念不忘。兩位友人,生態畫家陳一銘和猛禽專家張宏銘,還是想去探看這處近乎半世紀前,他定觀的所在。
我們從臺北出發,四小時後抵達六龜。街上購買食物後,再深入扇平。車子沿三合溪,駛進中海拔的蓊鬱森林,遠遠可望及森上瀑布。豐沛而銀白的水流,從對面高大的山巒沖刷下來,帶出荒莽的原始氣息。
旋而,對岸的翠綠山腹,露出一白色小聚落。有根巨大如煙囟的建築,從中挺立,應該是氣象測候站。那兒即扇平森林園區,頓時過往的自然志探查,再度湧上心頭。
扇平背後有一座高大的御油山,過去便叫南鳳山。著名的六龜警備線,大抵循此稜線修築。主要是為了保護六龜、美濃一帶客家人入山開採樟腦,避免與原住民衝突。
通過入山檢查哨,有條明顯岔路,繼續直行即扇平,左邊深入更為狹小的林徑,通往鳳岡山苗圃。過去從扇平通往南鳳山的林道,早已損毀。只有鳳岡山這邊,還可繞抵。林道崎嶇又蜿蜒,還好我們的車是高底盤四輪傳動車,在狹小的土路,猶能從容面對。
午後,例行性的豪雨準時到來,前進有點緩慢而艱辛。雨勢漸歇時,有一二山羊和山羌掠過林道。顛簸了五十分鐘,抵達鳳岡山苗圃。晚上便在那兒下榻,隔早再前往南鳳山。
在苗圃撿拾薪柴時,順便走逛了一下。上下臺地,有兩間大型水泥房。最大一間為工作站,屋裡有瓦斯和山泉水。住宿空間簡單,備有睡墊等,提供林班工作人員打地舖,但暫時無電。平常無人居住時,難免有些哺乳類侵入,留下些許排遺。
日治時代,鳳岡山苗圃即成立,苗圃整齊地劃分為梯田,中間走道是鋪設良好的頁岩石階。
工作站旁有些愛玉,可能是溢出的,屋後還有好些實驗性質的山葵。說不定是當年,日人在此留下的種苗。眼前廣植臺灣杉為主的森林,只有白耳畫眉的叫聲,其它林鳥頗零星。
離天色暗黑還有段時間,我們舖好床墊,準備麵食等晚餐。夜黑了,走進林道探看,螢火蟲閃著光,斷續地倏忽而過。一條美麗的白梅花蛇,遊移著鮮亮的黑白身軀。最後躲在石壁的水管小洞,吐著蛇信。
黑夜的黝暗繼續深沉著,山谷的靜寂愈發厚重。過不久,黃嘴角鴞在遙遠的對山呼叫,微弱,但紮實地傳來。更遠一點,白面鼯鼠在某一樹稍,發出細微的嗞聲,一樣清楚感受。
天空如一塊黑色大布幕,天蠍星、銀河和夏日大三角,像魔術表演般現身了。璀璨的天空,預示著明日的好天氣。夜深後,三人在院埕裡升起一盆營火。細材慢火,長聊晚近自然觀察的心得。
陳一銘也是林試所職員,再過半年便要退休。明天他準備到南鳳山苗圃擺置監測器,追探是否有黑熊棲息。如今自然保育有成,黑熊在扇平周遭山區,活動頗頻繁,他期待自己有好運氣。
張宏銘專門觀察猛家禽。華仁臨終時,多虧他照料,爬梳其鳥類生態藝術的想法。一位生態畫家的信念和心志,得以在晚近被大家緬懷。此回能夠前往南鳳山,主要由他促成。
隔天一早,我們的車沿狹小林道,緩緩翻過御油山鞍部。此一鞍部地形開闊而平坦,警備線和林道在此交錯。緊接,林道之字形下切,抵一處大分岔點,告示牌好幾座。其中一張路牌標示,前往御油山山頂和森山氣象站。
登山地圖上,御油山有二,常被混淆。從這裡上去,花些力氣,可以抵達最高點(1722m)御油山主峰。由此再往南,還有一御油山基準峰(1476m),座落於六龜警備線上。沿此線,可抵森山氣象站,以及池鯉鮒駐在所舊址。
此一岔路連立著好幾座告示牌,都設於1999年左右,早已沾滿塵苔。牌子上說明了25年前和15年前,臺灣杉大量栽種和疏伐,對此地土壤的影響。同時,還有研究者的名字,諸如潘富俊、沈勇強、洪富文和張東柱等。這些一輩子投身山林工作的前輩,大概沒幾人識得。陳一銘可是如數家珍。
眼前的臺灣杉,幾乎是80年代大量伐木後的育種。半甲子過去,每一棵都從小苗長大,快速達到三四十公尺,如今蓊鬱成一片森林。我跟華仁前來時,它們還未出現,眼前只是砍伐後的疏林。
臺灣杉雖是在地種,但此片面向東南的緩坡,早先合該是樟樹和殼斗科的環境,如今原生樹種退到陡峭的山谷。緩坡變成造林區,一塊塊如帶狀的田地,遍布周遭。經過林道時隱隱感覺,臺灣杉過於密集。來年若要談造林保育,勢必得有良好的疏伐政策,方能產生較好的森林營運和管理。
一塊較新的告示牌簡單提及,這塊林地還有不少臺灣山茶野放。山茶如今是六龜山林的重要產業,官方和民間都花了不少心思。前陣子,拜訪六龜北邊的新發社區。一間專門販售山茶的展示館,別緻地座落於馬路邊,顯示此一產業已有一定規模。
如今野生臺灣山茶一包20克,可賣八百元。製作烘培精良的,還有價格上萬的行情。山茶看來遠比蓮霧還有願景,專書和論述也不斷出現。過去六龜以林業孕育了小鎮山城的活絡,山茶可能是未來的另一個機會。
停妥車後,我們循著殘破的鳳岡林道往左下探索。經過第一處崩塌地,一百八十度開闊的山崖,展現無比清澈、綺麗又壯觀的大景。南北大武山,以及大母母山等,還有鬼湖陳一銘興奮地想像著,未來能畫出此一宏偉的山景。天空有隻熊鷹,在山谷上方翱翔。我不免想起華仁最早的一張熊鷹版畫,同樣以眼前的山頭為背景。熊鷹佇立在一棵大樹上,凝望著遠方。兩位畫家若能遙相呼應,想必是最美的際遇。
長年在林地工作,他對野生動物的習性自是嫻熟。過了第一處崩塌地,茅草原有野豬臥床。這種裸露地,對牠們即可舒適地休歇,還能遠眺周遭環境。
附近還有水鹿糞便,大約一公分圓球型,研判是公的。如果是長形,應該是母鹿。水鹿喜歡吃赤楊,附近的赤楊幼苗和柃木都被啃咬,長得像園藝植物般造型。另外,一路還有短葉冷水麻,水鹿也會青睞。牠們覓食時,通常是從斜坡往下切。由稜線下到山谷吃草喝水。此類小徑,附近多而明顯,循線而攀爬,當可上切到稜線。
之字形林道下切,約莫一個半小時,我們跌撞的抵達了南鳳山苗圃。88風災時,苗圃崩塌大半。最上頭的工作站,水泥房子雖保住,但也受損成危屋,如今處於廢墟狀態,雜草林立。屋前的石階一樣震毀不少,無法走到下層臺地。
沿著山坡困難地往下,附近明顯有日治時代殘留的駁崁,以及長長的頁岩石階,被雜草覆蓋。我們試著以一張四十多年前的照片,尋找昔時「南鳳山苗圃」的水泥牌,旁有海拔1360公尺的石柱。雖未發現,但在尋找過程裡,依著昨天對鳳岡山環境的認知,慢慢把昔時南鳳山苗圃的地景掌握清楚。
工作站有石階通往左邊的苗圃。苗圃以非字型往下,中間為頁岩石階,兩邊為各種樹林園區。如今仍有
樹苗散落,以及大量廢棄的澆灌之水泥管。最下方應該即「南鳳山苗圃」水泥牌佇立處,但在風災時崩毀。
咬人貓到處生長,我被蟞到多回,不得不迂迴繞路。回到工作站休息時,從草叢裡,找到被泥土半埋的硬紙板告示牌。清理後看到,「南鳳山工作站」的字樣,更加確定這兒就是。
我也逐漸想起,一個山上生活的場景。昔時右邊一坪大的柴油發電機房,引擎發動時聲音吵雜,因而位置離工作站有點距離,跟廁所並立。我和華仁上山時,特別帶了一瓶柴油來此裝添,晚上才有燈光。華仁在此深居時,除了我去探看,未幾,鳥類專家曹美華為了貓頭鷹的繫放,也跟二三鳥友前來拜訪。
我們備有另一張舊照,大概也是那時,他們跟華仁在此房舍過夜煮麵的情景。當下對照屋內場景,諸如廚房的白色磁磚、門窗完全相似。由此愈發證明,此地便是工作站。
昔時的報告顯示,鳳岡山和南鳳山等苗圃,都是六龜京都帝大演習林的重要育苗場,因而此地早年即有林班工人長時居住。
在工作站待了一個半小時,按原路回去,陡上兩百公尺。因為不必找路,很快回到停車處。駛回六龜前,順便去扇平工作站探看。除了回顧華仁當年可能下榻的房舍,特別參觀日治時代的老建築五木齋。
五木齋係1947年中國林業大師前侯過來訪,遊扇平時的贈名。檜木和烏心石等珍貴木材的外貌如今依舊,甚有歷史價值。昔時深山裡有此一林業房舍,顯見此地林業想必有一不小的建制和規模。侯過曾留學日本,深知日本的造林和伐木營運方式,可惜未見他有任何意見陳述,倒是寫了些詠嘆的詩詞。
百年來,六龜一帶自然生物多樣,吸引不少博物學者前來踏查。華仁的旅居,我更是銘記於心。那年探訪後,還撰寫一文,描述此趟來去的心得,因而對六龜有著奇妙的熟悉。
「你還好嗎?」
望著五木齋,想到友人不再,我也滿懷詩意的惆悵,但最後,心頭只浮昇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