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李後璁
◎ 照片／李後璁提供
「咚滋~」水花與氣泡在身邊散開，就像白亮亮的無限多小氣球在身邊炸開，聲響與溫度驟降的冰涼，讓圍繞在身邊的熱氣以及被太陽溫度烤得焦黑的皮膚有了瞬間的喘息，這是我坐在帛琉傳統帆船上出航的第六個小時，而我們還有十八個小時的時間，需要在坐臥都只有100公分不到的空間裡，找到一處安放自己的地方。
很熱，真的很熱，在離赤道只有差7個緯度的地方（臺灣23.5度），太陽常常直直的打在身上，特別在無處可逃可躲的大海上，在南島太平洋的傳統船裡，空間很小、遮蔽物也僅有昇起帆時，剛剛好的角度會創造出一片陰影，但大部分的時間裡，真的就是直面那大海上所面對的一切自然現況。
太陽就是太陽、風雨就是風雨，聽起來好像廢話，但當你在傳統船航行時，你真的會感覺到，太陽真的就是太陽啊，就像烤箱的烘烤、就如火焰的熾熱，無論它給你多少，你都無法拒收，身體被一寸寸的烘烤與照耀，感受得到曬一個小時、三個小時、八個小時的細微變化。
你有經驗過，從早上七點被曬到晚上七點嗎？我相信大部分的人應該前1小時就需要找個地方稍微休息一下，遮一下之類的，沒有，這裡沒有地方讓你躲，你要用你的全部去迎接它，無論你喜不喜歡。
「接受它、面對它、放下它」還真不是開玩笑的，我看著身體比較弱的夥伴，被曬的像是融化的冰淇淋，整個人軟掉窩在一個小角落裡，露出「救我，這是什麼鬼啊」的表情（其實也說出來了，整個哀嚎），要去接受一個平常不會經驗到的狀況，談何容易。
但很神奇的是，當你接受了無處可躲這件事，破罐子破摔的認份接受你就是在這裡，你哪裡都去不了，或者現階段就是如此啊的時候，才會開始去感受，如果只能在這裡了，那麼「我還可以做什麼？」
那些自怨自哀、那些對自我決定的批判，或者是開始倒數還有幾個小時才會離開此刻的現況，都只是不想面對現實而己。
什麼是面對現實，是靜下心來先接受此時此刻就在這裡，無論有多期待未來的改變（像是太陽下山了、上岸了），或者是多期待過去（早知如此，我就不上船啦～～之類的吶喊），當真切的認知到對於未來或過去都無法讓當下改變時，你還能、還會做什麼呢？
把「我只能在這裡，無處可去」轉化成「我現在就在這裡，還可以做什麼、學習到什麼？」把被動的接受，轉變成主動的去創造，這個轉換是我在航行時學到最重要的其中一件事。
在船上的航行，一天大約會遇到上千件「不如預期」的事情，如果是一個控制欲狂，或者是害怕有任何事情不合心意就會生氣的人，在航行時大概會瘋掉吧，如何去掌控自然、如何去確保每件事情都不會出意外？我可以確定的是，每次出航都是不出意外的要出意外了，事情總在意料之外才能稱作「意外」，但即使事件發生，我們仍然擁有決定，決定要用什麼樣的角度與態度，去面對眼前的一切。
帶領我們用帛琉傳統船出航的是Sessario，來自太平洋密克羅尼西亞聯邦的小島Stawal，是世界上現存的Grand Master Navigator（偉大的尋路人）唯四之一，在2024年1月結識之後，今年6月再度飛到帛琉，跟他一起生活、航海與學習，就是他在帶領的過程中，說：「今天要給你們一個當年我老師帶我進行過的訓練。」
然後我們就出航了，而這趟航行的目的是：24小時的海上時光。
當時想像過程中，他會如何引導、帶領，以及這趟旅程可能會有怎麼樣奇幻的發生，但後來的一切，比我所想的還要更加單純且直接，也才令我領悟到，在傳統航海的教學與傳承裡，你永遠不要去當那個「等待別人來教你什麼」的人，在過往的時代裡，不會有那些教具、教材，那些老師思考反芻過後，切成一小口一小口，一段段的「分段教學」、「因材施教」這些東西，他們不走這一套，不去跟你玩那種老師要引發學生學習熱情啦，要去看學生當下的需求給予引導啊這些東西，他們超直接。
「把你帶到海上去，待著、待的越久越好」所以出航不到３小時，我們就停靠在大海之中，真的是中間，週圍除了遠方的陸地，就只有大海而已。
在海上待著，這就是課程裡的全部，因為老師在抵達之後，什麼也沒說，就只是凝視海面，偶爾處理一些食物，整理一些繩結或是船隻的小結構，如果沒有主動發問，他幾乎就像是船上的一尊佛像，坐著、臥著好不自在，就像是他身處一個無比安在、寬廣的空間之上（每個人都一樣，只有一處剛好可以坐下的方寸之地）。
在時間仿若無限的漫長裡，開始一點一滴的打破要有人來教導我的幻想，開始去思考，什麼是當下此時此刻我所感知到的一切，陽光在每個時刻與角度的不同，每一道波浪拍打過來的時機與韻律，潮起昇起的水流與退去帶起的浪花，都開始慢慢出現在感知的範圍之內。
太陽好大，讓人焦燥與刺辣的熱度，那是真的。
風開始吹了，讓浪開始翻騰，那是真的。
夜裡下起了大雨沒有任何天幕或屋頂遮擋，你只能體驗一下淋著雨同時睡覺的感受，那也是真的。
把你放到那環境裡的目的不是讓你受苦（出航過了新鮮感與刺激時間後，真正的考驗才開始），而是讓你去無可逃避的去面對每一個當下的真實。
你感受到熱了嗎？那很好，你有沒有注意到太陽無時無刻不僅是擁有熱而已，它的角度、變化與隨著時間運動後，所帶動的一切都有所不同，你有在足夠長的時間裡，去感受到它的不一樣嗎？
感受到風了嗎？你有注意到，它所吹拂的方向從早上到下午這段時間裡，有沒有什麼改變呢？你有沒有發生，原來風跟陽光是有相互關係的，當陽光是這樣的角度與熱度３個小時之後，帶來了什麼樣改變的趨勢，它是不是讓風的方向不一樣了？
隨著陽光與風，雲與雨就來了，你有看見高處的雲與靠近島嶼的雲移動的方向不同嗎？你是否有發現，海面的顏色與雲朵的顏色在有無陽光的環境之下，它的色澤變化？
當夜幕低垂之前，在夕陽光芒炸開天空帶來炫麗的色彩變化之外，有沒有讀到這都是上述的一切交織與作用之下，展現出來的故事？就像在野地裡學習追蹤，腳印不只是代表一個動物經過的痕跡，更是訴說著一個生命經過這片空間與周圍一切交織出的一段傳奇。
當我開始看得見、讀得到時，開始發現這一切不是在「理解」，而是在那之上的去「體驗」這一切的發生與變化，身體的所有感官就像是接受器一樣，眼耳鼻舌身意，去經歷與浸潤、去讓一切活生生的發生在身上，不是身邊喔，是身上與身體裡，因為當能夠意識到外在一切流轉的前提，是因為你願意打開自己的全部去接收、去感受，去讓這一切的變量都有所依據。
「看到、聞到、感受到、體會到」時間再也不是漫長的等候與枯燥，在裡面細品每一個當下的不同與覺察裡，開始有了好多趣味，而且在船上是一份限制，但除了在海上待足24小時之外，我們擁有無論做什麼都可以的自由（只要不出危險），所以整整一天裡，我們想跳水就跳水，想浮潛多久就多久，餓了就跟一同出航的帛琉船員，拿起一把小刀潛入海底採集貝類，帶上甲板開始學習現殺現切現吃的海景第一排萬星級料理，也可以什麼都不做、不想（一直覺察其實蠻累的），把頭蓋起來呼呼大睡，讓太陽成為眠被讓小小的方寸之地成為床，只要你夠累，沒有什麼地方真的不能睡。
而Sessario其實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看破但不說破，就只是讓我們到那裡，允許我們發生的一切，包含疑惑、困擾、鬼打牆、煩燥，但就是讓我們去經歷與穿越那一切，後來我發現，比起別人主動跟我說，或是想辦法帶領我找到意義，都遠遠不及我自己去發現與領悟所找到的更有價值。
是啊！那些無聊、煩燥與想要躲開的情緒，也同樣都好有價值與意義，就是經歷與穿越過那一切，也只有你願意真的去面對這一切，包含自己內在的想像與投射，你才有機會真的去看向最需要學習的對像：大海與週圍的一切。
大自然才是我們的老師，而我們是自己唯一的引路人，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強迫你去學習，原來有一種方法，不是教的教，他創造一個無路可逃的時間與空間，去讓你面對自己、面對這真實的一切。
然後只要你願意，你就能學到那些，沒有人能夠教你的一切。
我的天，回首這段經歷，好像更能體會到這一切發生了什麼在我的身心靈裡，是啊，好不一樣，跟我們一路長大所接受到的教育方式好不同，好像特別的慢，但其實走回來，這是最單純與直接的路，後來發現，這是最紮實的路。
願我們都在自己每一天的生命裡，如同出航一般，找到去面對所有意外與真實的能力，然後為生命裡所發生的一切，去找到責任、也發覺其中的意義。
然後也許有一天，一起出航吧，去身處在那樣的環境裡，面對真實與自己，那是好珍貴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