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喜愛河,不是兇猛的小溪,不是波光粼粼的湖,也絕非是廣大無邊的海。我欣賞的是那充滿生命力的河水,像一條藍綠色的緞帶,連接了城與城、人與人。曾有那麼一段時間,當生活觸礁,需要靠岸,我便向河尋求慰藉,在無數的夜裡,讓河堤成為我最好的避風港。夜裡坐在長椅上,放眼望去是一大片芒草,天然的一道防線,隔絕靜謐的河,但我依然能從芒草的間隙中,捕捉到她柔軟的身子流過小石,那微微的起伏律動,而我鎖住目光,就這樣跟隨著她直到看不見的盡頭。
河帶給我的,是對沉澱的嚮往,是在這紛雜的世界中,找到一處屬於我的桃花源,差別在於,河永遠不會消失,她會日夜不休的蜿蜒在城裡,流向城外,通向海,等待我下次的靠岸。
然而世事總是難料,一如風向的變幻莫測。都更,美其名是更新,但建立的基礎是摧毀原有的,想要換新必先經過汰舊。河就是需要被更新的,這意味著我舒適的小港口將不復存在,一個新的、華麗的河堤會被建立,大師設計的燈光將會取代昏黃的小路燈,原本屬於我一個人的桃花源現在卻是公共的財產。我彷彿可以看到那些寧靜的夜晚,隨著水流,飄到城的另一邊,墜入深靛色的海。
動工的那天,鄉長用鏟子象徵性的插入土堆,挖下一小塊鬆土,鄉民拍手、歡聲雷動,慶祝她的喪禮。
如果說有甚麼讓我相信輪迴轉世,那一定是那寂然的河。我曾親眼看到水泥灌入芒草中,那一刻她死了,但彷彿轉世一般,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看到了她的影子。那曾經帶給我些許安慰的哀豔之水,正以高溫繞著圈,順著濾紙,低下一滴又一滴的琥珀色液體,最後聚集在玻璃製的大圓壺中。
一開始會被這家小店吸引,純粹是出於原始的本能,在一整排拉下鐵門的店家中,其中一間小店透著昏黃的光,潛意識的驅使下,我像飛蛾一樣奮不顧身地撲火。推開沉甸甸的玻璃門,一陣清脆的鈴鐺聲,抬頭一看竟是一個破掉的咖啡杯懸在門上,和牛鈴相互撞擊著,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覺油然而生。那時我還不知道是她,並不理解我和這家小咖啡店的共通點在哪,在我的河逝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事物能與她比擬。而現在我感受到了,當熱水從尖尖的壺嘴流出,流經鋪滿咖啡粉的濾紙,轉換成馥郁的咖啡,一點一滴地,流進我的腦海深處,燙醒了關於河的記憶。
小店並不花俏,沒有附庸風雅的裝飾,簡單的桌椅、柔黃色的燈光、淺灰藍色的牆,角落恰到好處的立了一個書櫃,大部分的家具是木頭材質,給人一種被空間擁抱的錯覺。老闆是一對姊妹,姊妹倆是健談的人,熱情的介紹她們的小店,彷彿我們早已認識多年。在咖啡這方面我並不是專家,懂得不多,只是些粗淺的常識,但也足以分辨眼前這杯美式咖啡是好是壞,而直到今日,那杯咖啡的餘韻仍在舌尖上流連。店裡有兩隻貓,感情不算融洽,但在角落各據一方也稱得上相安無事。我一直待到她們關店了才離開,燈熄滅的瞬間我感到一絲刺痛,這針刺般的感覺驚懼了我,河都會變了,憑甚麼一家小店不會呢?
走在路上,我注意到踩碎枯葉的聲音減少了,抬頭看行道樹早已半禿,剩下的褐色枯葉也只是苟延殘喘,暗示著凜冬將至,我需要注意添衣保暖,和避免在空氣中遇冷凝結的孤單。因為冬天是最寂寞的季節,冷空氣會滲進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變成你的一部份。河曾用她流經的每個小鎮上的燈光溫暖我,這是我第一個沒有河陪伴的冬天,這份致命的孤寂使我徬徨,而再多的大衣也不能抵擋它從內而外一口一口地蠶食。
正式入冬,整個世界帶有一種霧面的質感,天空是一種陰鬱的顏色,行人匆匆而過,每個人都好像結霜一樣,透著微弱的光,有著模糊的臉。在冬天乾冷的空氣中,我大口呼吸,讓肺充滿冷冽,直到血液凝結、大腦停擺。我的嘴唇有些許乾裂,我可以感覺到冷風從裂縫鑽入,我孤身一人,困在寒風中手足無措。
於是我回到小店,期待咖啡能滋潤我的唇舌,溫熱我的細胞。
踏入小店,熟悉的鈴聲、互瞪的貓,老闆應聲迎接,我分不清是店裡的暖氣舒緩了我緊繃的皮膚,還是流入腸肚的熱咖啡,一針一線的修補我被寒風啃食的大洞。我不願多想,貪戀著小店帶給我的陣陣溫熱,那不只是沸水的溫度,還有小店默默的堅持,在夜幕下的冽冬依然準時開張,給每一個夜不歸宿的遊人一個港灣。一整個冬天我都待在小店,昏黃的光成為我的燈塔,每晚引領我不再觸礁,安穩靠岸。第一個沒有河的冬天,我奇蹟似的存活下來,依偎著淺灰藍色的牆,在木椅上我暖暖的睡著了,空氣還是稀薄且冷的,但我處在一種甜美的平靜。
空氣中混著新草的氣息,春天正悄悄的到來,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我窩在小店的日子。一如往常的美式咖啡,我看著老闆由中心往外,順時鐘注水,動作確實而流暢,像河一樣,微微的波動,緩慢但堅定。最後一口咖啡,混著些許底部的殘渣,一口氣喝下,奇異的是我好像喝到了河底的沙,舌尖除了咖啡的餘韻,還有河水的味道。我明白小店終究不是河,已經過去的不會復返,但內心深處我擅自期待著,那杯咖啡是她的轉世,是她留給我僅剩的溫存。
手裡拿著一杯熱咖啡,踩著濕潤的地面,我的鞋跟染上泥水,但我無心留意,快步走向河堤。「就當掃墓吧!」,我這麼告訴自己。距離她的忌日已將近一年,我想看看新的她。踩著階梯上河堤,沒有芒草,一片機械式的光禿,放眼望去看到不遠處熟悉的長椅,是我的桃花源,我的港灣,沒想到工程保留了這部分。有好幾個夜晚的我就這麼坐在那張長椅上,看著靜河流到遠方。我小跑步過去,在春天微顫的空氣中喘息,手上的咖啡燙人,但真正沸騰的是我。樹梢發出了新芽,我透過咖啡的蒸氣看到了河,她依然在那裡,流動著,她的身軀撫過城內、城外,流向海,不同於往日的是,這次她會載著含有咖啡香的空氣,在城中穿梭,撫慰每一個孤單的靈魂,滋養每一個寂寞的角落。我拍了拍塵土,坐在長椅上,風順著河把杯子上的蒸氣吹到很遠的地方,我瞇著眼,目光追著河,追著蒸氣,在初春的陽光中,飄到看不見的遠方。
♦原作為107明道文學獎 綜高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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