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張耀仁(國立屏東大學科學傳播學系副教授)

◎ 照片∕黃婉玲 提供

 

  「福滿脆皮雞」的酥脆雞皮裡包著滿滿的八寶糯米,充滿福氣。打開脆皮,裡面的米粒分明,晶瑩剔透, 每口都能吃到香軟Q的糯米和香菇、芋頭、紅蔥頭和雞肉的香味。──黃婉玲,《府城世家尋味之旅:記憶中的家族食記》,2015。

逐漸消失的「老味道」

  「我感到滿滿的失落!」向來被譽為臺菜文化推廣第一人的黃婉玲,面對近年臺菜蔚為媒體話題,卻難掩寂寥之情。

  肇因於2013年8月,電影《總鋪師》上映,經由詼諧的戲劇手法,展示北、中、南料理路數殊異的憨人師、鬼頭師、蒼蠅師等,箇中精湛的廚藝、飲食與情感參照,打動當時無數閱聽眾,也掀起一陣追索臺菜的懷舊熱潮。此劇原型係來自黃婉玲筆下一系列作品,包括:《百年臺灣古早味:尋訪真實老味道》(2011)、《總鋪師辦桌:再現老臺菜的美味記憶》(2012)等,電影的成功為臺菜帶來了媒體關注,卻也因為媒體吹捧,使得部分為求「眼球關注」的餐飲人,一味求新求變,甚至淪為「獵奇」的名利競逐。

  「看似百花齊放,實際上老味道反而逐漸流失了!」黃婉玲嘆口氣:「我似乎成了『臺菜罪人』,固然把臺菜名聲傳出去,卻把它傳歪了!」

  黃婉玲堅信,要把臺菜做好,必須具備認知臺菜文化的態度,箇中蘊含深厚的養生概念與先民智慧之體現,因此她在書中指出:「我在開辦烹飪教室傳遞臺菜時,第一堂課就開宗明義的強調必須先上文化課,教導學員認識當年的文化背景、食材的取得、做菜的祕訣,讓大家知道哪幾個步驟不能少,哪些步驟不可有,」她說:「絕不能留一手,否則臺菜的明天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一定會走樣。」

  「走樣」是訪談過程中,黃婉玲再三傳達的字眼,言下之意即是「如何維持原樣」。換言之,黃婉玲面對臺菜的基本理念在於:「遵循古法」,也就是如何復歸1949年以前的老臺菜,「它的特色在於調味料用得很少,經由食材原味的『撞擊』,迸發出美妙滋味,可以說是最健康的飲食文化!」黃婉玲說,飲食反映了文化背景故事,「我是用飲食來談我們臺灣的『根』,這是最不沉重的方式。」她指出,現在有些人連最基本的古早味都沒吃過,例如紅龜粿,也不曾追索為何紅龜粿必須以糯米製作?乃因當時社會務農為主,下田的人必須付出大量體力,因此需要攝取高熱量食材,而糯米正是具備了高熱量,因此不瞭解其意的人突發奇想,打算以其他漿粉來取代,自然也就喪失了這道食材的本意。

  「對於自己的根失落了,也不曾尋找過,那談何認同?」黃婉玲說,也是因為如此,她創立烹飪教室,一方面從事教學,一方面將料理賣給消費者,讓普羅大眾吃到臺菜、體認臺菜真正的滋味,從而「邂逅臺菜」。

  臺灣人的祖先是從大陸移民過來,早年的移民精神,先民都很注重養生,在臺菜裡常常會加一些白胡椒,就是為了能驅風邪,而加甘草水則可以提拉甘甜味,也不吃辣,只怕傷身,因此只放一點辣椒,只要吃到一點點的辣味就可以了,必須把這些味道完美地組合、拉出。──黃婉玲,《黃婉玲經典重現失傳的臺菜譜》,2015。

所謂第一次與第二次調味

  「我絕對百分之百遵循古法製作臺菜!」黃婉玲表示,別人談臺菜新創,她給予尊重,但她所認知的臺菜乃是1949年以前的老臺菜,不僅致力於發揚背後的文化觀,也盡可能忠於臺菜的老滋味,「誠如老師傅所言:『你以為我笨啊?』要是可以改的話,早就改了!」因為這個緣故,黃婉玲說,她所推廣的臺菜乃是老祖先的味道,「我每次調味都會調兩次,第一次是自己的味道,第二次才會是老師傅的味道。」她說,人都會以自己的本位出發,但她所堅持的就是留下老師傅的手藝,「這樣的美味,倘若為我所獨享,將是枯燥、乏味;倘若拿出來分享全民,那將是繽紛、快樂!」

  之所以能夠深刻體會臺菜的老味道,乃因黃婉玲出身柳營劉家,該家族開基祖劉球成的父親劉茂燕,隨鄭成功渡海來臺,於柳營辛勤開墾,從而開創了劉家三百多年的繁花盛景,在她個人至為鍾愛的著作《府城世家尋味之旅》,透過鉅細靡遺的描述,從一磚一瓦乃至一草一木,介紹了外公與自身的生命史,其中也展示了大富人家如何經由飲食養生的文化生成,例如她提到,阿祖的冬天早餐會在杏仁茶裡放一些掰成一塊一塊的椪餅泡著,椪餅吸飽杏仁湯後,變得香甜柔軟。此外,當年還會將炒香的花生加入在來米,磨成米漿,而今現在的米漿已失去這樣的香味。

  「我製作臺菜完全不計成本,只求材料忠於原味。」黃婉玲舉例,近日製作鮑魚干貝湯,卻遲遲等不到臺灣品種的吻仔魚,日前廠商通知有貨了,她喜出望外,「成本多寡,就之後再來思考吧。」黃婉玲透過連書粉絲團進行臺菜販售,往往貼出消息即「秒殺」,被網友譏為「饑餓行銷」,但實情是,「根本無法大量製作!」黃婉玲表示,許多中央工廠來找她合作,一看工序複雜,紛紛打退堂鼓,更重要的是,工廠使用的攪拌機會生熱,進而破壞食材應有的滋味,黃婉玲自然也不樂見。

  「老味道守不住,是因為不懂箇中的文化。」黃婉玲指出,一道料理的生成有其文化脈絡,例如有人將牛肉入臺菜,令她啼笑皆非,乃因昔日社會務農為主,牛是至為重要的耕作勞力,豈有入菜道理?「連考究都不考究了,久而久之更動了味道,甚至捕風捉影,以為臺菜就是甜,但事實上,臺菜的甜是甘甜,來自於甘草片煮過的甘草水,再加一點糖即是甘甜滋味。」黃婉玲說,這也是為什麼她堅持推廣臺菜文化的緣故,因為想讓老滋味留下足跡,也讓老師傅的手藝獲得傳承,更重要的是透過飲食尋回自己的根。

  談起古早菜,他極為神祕的說,一百年前廟埕菜開席的規矩是要先上一道叫「請官來看戲」的菜,光看菜名就可以感覺出辦桌的誠意……這道菜是豬「肝」炒蒜苗、豬「肺」炒鳳梨或酸菜,取肝和官、肺和戲的臺語諧音……──黃婉玲,《總鋪師辦桌:再現老臺菜的美味記憶》,2012。

忠於原味,忠於自己

  「我把自己的工作稱之為飲食復興運動。」黃婉玲說,臺菜向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住在海邊的人,魚肚就是豬肉,魚漿更是老天的恩賜;而臺菜的甜味來自甘草,至於雞仔豬肚鱉更非雞仔裡塞了豬肚、豬肚裡塞了鱉,「要知道,臺菜中若要套疊東西就不叫豬肚了,稱之為『乾坤』。」黃婉玲說,雞仔豬肚鱉是名副其實的「阿舍菜」——「阿舍」向來被誤用為揶揄有錢人好吃懶做,但事實上,這是臺灣早年的特殊文化,「舍」乃是表徵仁德兼備,是社會對於個人的肯定而給予的,沒有人會自稱「阿舍」——換言之,「阿舍菜」指的乃是仁德兼備之人的飲食,黃婉玲指出,這就是認識臺菜文化的必要性與重要性。

  在黃婉玲的筆下,反覆闡述著老臺菜的美好滋味,也再三提示讀者早年臺菜的歷史因緣,例如經典臺菜五柳枝並非紅燒魚,而是將香菇、紅蘿蔔、黑木耳等切絲,稱之為「柳」,「千萬不要加青椒、杏鮑菇,一方面不對味,另一方面早年並沒有青椒、杏鮑菇!」黃婉玲說,我們的祖先是很有智慧的,尤其阿舍家更是挑剔,又酸又甜的菜怎麼可能入口?她也提到臺菜的另一個特色:「要有辣的感覺,但不可以辣」,乃因早期移民認為辣會傷身。

  此外,酒家菜也讓人津津樂道,罐頭與番茄醬於彼時甫上市,因此常入菜以示時髦,例如酢醋蝦,運用番茄醬與醋調味,雖然偏酸,但不宜嗆酸,「臺菜和其他菜色在酸的表現有其獨特之處,酸得很婉約,很少表現出嗆酸味。一如甜也不是甜過頭,重點都只是在拉升食材的本味。」黃婉玲說,臺灣是移民國家,早年移民的精神在於注意養生,因此添加物用得最多的是甘草和胡椒,「臺菜的甜比起日系照燒順口誘人,甜得有道理、有脈絡。」黃婉玲說,臺菜有臺菜的精神,這也是她為何獨衷自己的著作《府城世家尋味之旅》,乃因書裡道盡了飲食與文化、飲食與家族、飲食與情感的縱深拉扯,幾乎可視為臺版《紅樓夢》之再現,展示富貴人家如何經由飲食以養生、借助總鋪師的巧手以料理。

  儘管盡心盡力、掏心掏肺,卻往往因為傳播的歧異性、誰也不服誰的主觀態度,造就了而今許多四不像的臺菜,「我有時真的覺得我成了臺菜罪人!」黃婉玲說,臺菜在她的努力下蔚為媒體話題,未料卻變成了「妖魔鬼怪」,什麼殊異的門派、路數盡出,背離了她推廣臺菜講究文化的初衷。「以前聽到有人亂說臺菜,總會怒火中燒,現在就覺得,也許臺菜的命運只能交給老天決定吧。」黃婉玲嘆道:「都怪我不會行銷,以致大聲疾呼也無人理會!」她表示,即使盡力教學,都還是會有學生學錯,更遑論當代影音媒體經常訴諸淺碟思考,令她忘而卻步。

  雖然充滿了挫折與無奈,但黃婉玲依舊一本初衷,勇於為臺菜說真話,忠於呈現臺菜的老味道。她建議對臺菜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從家常菜著手,千萬不要第一次嘗試就奢想做大菜。最重要的是,拋開味素、添加過多調味料,從中體會臺菜的食材本味,讓食材彼此撞擊,讓老味道長存於我們的舌尖,深植於我們的文化之中,一如她在自序裡所言:

  「我不想獨有,只想分享大眾,畢竟這些菜都是祖先的智慧累積而來,唯有透過分享,才能將祖先的故事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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