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米亞普文化藝術藝術總監 林蕙瑛老師
◎ 撰文∕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 照片∕林蕙瑛 提供
都說民以食為天,從人類發展的歷史來看,狩獵、農耕以至於今日的數位虛擬時代,飲食始終是文化的一環,不同族群有不同的舌尖上的故事。因此,不管時代如何演變,各族群的文化記憶裡,少不了食物。它不只是族群共有的餐桌上的記憶,也體現了族群世代傳承的價值觀,比方閩南族群年夜飯裡少不了的一道魚, 象徵年年有餘。一向宗族觀念深、組織關係嚴密的部落裡,那些代代相傳舞動在舌尖上的,又是什麼樣的記憶呢!
搖搖飯!蕙瑛老師隔著電話線, 用清亮的嗓音幾近歡唱般的脫口一句:部落裡聯繫族人情感,傳承先祖文化的,是搖搖飯。電話那頭,熱熱火火的是正準備打開的話匣子;電話這頭,耳膜內迴盪著她腔調鮮明的話語,鼻腔裡有隱約飄散的飯香。
認識蕙瑛老師已經13個年頭,她是道道地地的傳承者,在自己家鄉,帶著國中小甚至大專院校的學生以原住民族音樂舞蹈努力為文化紮根,也因此擔任過大大小小原住民族舞蹈或樂舞比賽的評審,101年起,因為受邀為台東大學以原住民族故事為基調的『逐鹿傳說』音樂劇編舞,開始投入大型舞劇展演,後來更成為『原來是這樣』、『部落教我的事』、『卑南王』等全母語舞台劇的藝術總監。她,來自部落,守護部落,她舌尖上舞動的,是部落恆久的記憶。
一鍋飯,情深學問大
記憶最深的是那一鍋飯,部落兒女都明白,那是家家戶戶共守的文化臍帶。「布農族一鍋飯就代表一家人,即便不屬於這個族群,凡是在部落進行協力工作的、協助分肉或到山上協助祭禮的姻親等,都會被帶到家裡來吃一鍋飯。表示已經把你當一家人。」這是布農族。
到了排灣族,那一鍋飯學問可大了,一頓飯之間,是在學禮貌。「族裡大大小小都知道,輩份比較小的,用餐時要從鍋邊開始挖,而且只能拿自己面前的,中間料多的部分要留給家裡負責生計的長者。」讓為了家人必須付出較多體力的長者可以吃飽,教現實也教年輕人懂禮儀,一切從日常的點點滴滴做起,這是智慧。就像閩南人,在食物跟資源沒那麼充沛的年代,一鍋白飯就能餵飽一家人,埋鍋造飯,一同溫飽。那樣的日子,一鍋飯意義深遠。
問起卑南族,蕙瑛老師給了一個充滿故事的畫面。她說,卑南族人舌尖上的記憶除了溫飽與美味,更多的是對家人的牽掛,「卑南族的男子結婚後通常會到媳婦家裡住,對這些離家的孩子,母親的心底自有盤算。吃飯時,母親會在家裡的走廊或者靠近門口的地方放一個小的菜櫥,裡面會放米食和配菜-米做的菜粿。」一個菜粿,聽來不像甚麼山珍海味,煞有其事的成為母親留給孩子的心意之後,彷彿在米食的世界裡有了不同的記憶。對這樣的傳統忍不住好奇,經過蕙瑛老師的說明終於理解,這是卑南族母親再簡單不過的心思:「卑南族的孩子從小接受的是斯巴達式的教育,以致在會所共同生活的年輕男子們,上了飯桌,常常不好意思吃太多。由此可知,結婚後到媳婦家去住的,同樣不好意思。」所以,一個菜粿,是每一位卑南族母親最原始的疼愛孩子的方式。「一個菜粿可以讓孩子吃得更飽,出門工作時才會有足夠的體力。」
舌尖上的米食記憶
吃飽,是一個簡單又直接的概念,只消一個菜粿,母親的愛就在這具象的行動中展露無遺。蕙瑛老師終於帶我們看清楚「搖搖飯」真正的意涵,不管哪一個族群,舌尖上的記憶裡少不了米食。
「早期我們以小米旱稻地瓜花生芋頭為主食,其中,小米佔大多數,蒸熟一鍋米飯是簡單的溫飽方式。現在,米食大部分用在祭儀。因為是祭儀,這些米食不同於日常的主食,有比較特別的烹煮方式。」蕙瑛老師特別聲明,祭儀上的米食是有内餡的,內餡來自部落及周邊場域生長的食材,因此依季節而定,夏天通常有魚蝦貝類,捕到甚麼就吃甚麼。當這些食物慢慢不易覓得時,就回到民國初期的絞肉糯米。正因為取之於自然,所以要學會敬天敬祖先。「卑南族布農族魯凱族排灣族等的祭儀都是以小米的生長期作為開始及收成的祭祀點。以卑南族為例,12月底是小米的播種期,七月就是收穫期。」在卑南族的部落,小米收穫後就要開始準備迎接新的一年,因此,為收得的小米分類是族裡各戶人家的大事,如;選小米種(播種時的米種)、安排米種存放處,以及祭告祖先要用的物件…等,放在主人屋的、放在巫婆住處的、用來祭祖的,每一個細節都不敢輕忽。「祭祖是要告訴祖先今年的小米已經收成了。這是非常慎重的儀式,完成該有的程序,今年收的米才可以離開部落。」簡單地說,就算是你自己種的,沒有經過這樣的儀式,誰也不能獨享。文化必須是一種傳承的價值觀。
一鍋飯,原來不只是溫飽,豐收的小米要離開部落,要先祭祖,這是不忘,對於傳承自祖先的種種,要存有不忘之心。不忘就是不忘本,知道其來有自,在飲水思源的過程中,學習也在其中,這才是代代相傳的智慧。
同樣一鍋飯,最初的溫飽會變化為愛,愛就會產生智慧。有了面對生活的智慧,飲食本身就會形成一些傳統,可以讓人說得頭頭是道。「從溫飽到祭儀,小米的另一個姿態跟卑南族婦女有關。小米是坐月子婦女的重要食材。我們會把它炒到變成咖啡色,加上水、生薑、一點點鹽,這是所謂的下奶飯。」卑南族婦女的經驗值讓她們選擇烘焙跟乾炒,如此一來,熱量很高的小米比較不會那麼燥。坐月子的婦女在食補之餘,倒不必擔心皮膚會惹出甚麼後遺症,世代累積的智慧在其中。
「如果小米的數量不夠,小米飯中就會加一些旱稻、糯米-白色或者紫色、黑色都有,跟小米和在一起,加一些絞肉,特別是韭菜,因為韭菜的味道很重。這樣做出來的「tinule´eva」,味道顯得更豐富。」部落裡的「´avai(統稱)」充滿食材的多樣性,內葉用的是甲酸薑葉,可以食用,外面包的是月桃葉。到了七月,是瓜類盛產的季節,裡面包的就換成南瓜葉絲瓜葉龍鬚菜葉甚至冬瓜葉,外層包的則是血桐葉。
不管是播種的12月還是收成的七月,所有食材來自生活。老天給甚麼就吃甚麼。
「內餡甚至還有蝸牛、蜂蛹、小河蟹。」從大自然中取材,收成之後做成食物、祭祖,最後則是分享給部落裡的族人。生活原本就是如此簡單而直接。種地也是。「種完地以後,要看雨量,如果雨量少天氣又冷,通常會到三月中才開始除草。這時候小米的生長就會比較慢,如果太陽很充裕、雨水很充足,二月底就會開始除草。」除草的時間從二月一直到四月,互相幫農的概念自然產生。小米、甘蔗、鳳梨……一家接著一家。
慢慢找回文化的力量
互相幫農的群體意識也好,祭儀的虔誠敬畏也罷,就跟一鍋飯所蘊含的精神面一樣,已經隨著大環境的改變而式微了。但是,文化的力量會慢慢找回來的。蕙瑛老師以及許多跟她一樣努力傳述部落文化的族人,將持續傳唱屬於他們的部落傳奇。「我們通常會利用祭儀的時候讓孩子了解集會所的意義,小米收成後會先曬穀然後入倉,接下來青少年就會進到會所學習。卑南族的青少年成長過程中有幾個圖文是必須學會的,這些圖文代表的是他們的傳統技能。學會了,才可以在自己的弓及長矛上刻上山風花水等圖文印記。」
從知道部落居住的位置到會看天氣、會設陷阱、會狩獵,如果圖文裡有火又有水就表示他已經會煮飯了,已經會抓魚蝦貝類,認識河裡面的生物跟植物。弓上標示著一個孩子的能力,這是部落培養勇士的歷程。「最高的級次就是畫花, 代表所有的能力都到位,葉子代表他已經開始練習並參與幾個傳統技能,這當中也意謂著青少年跟小米田有重要的關聯。進行小米除草祭儀的時候青少年就學習擔任跑腿的工作,或者幫忙收拾田裡鋤下來的草。」可以被使喚也代表著服從, 學習成為大人的另外一雙手。
整體來說,在部落幾代人的食物記憶中,最重要的是教導族人珍惜身邊的資源,就地取材。用分享的概念教導大家對族人的尊敬以及對大自然的感謝,這是部落的飲食文化。「每年二三月是大部分動物的哺乳期,我們就不會去打獵。不只狩獵的規範嚴謹,對待植物也是一樣。10月的時候我們才會上山找竹子,作為蓋房子的材料。」
按照季節時令對生活所需物種進行處理跟分配,這是資源運用的智慧,也是惜物感恩的大情懷。讓我想起中學時在《孟子.梁惠王上》讀到的「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還有,曾經收錄在國中課本裡的夏曼·藍波安的《飛魚季》。人類對於飲食與食材,在物質的滿足之外, 有更多虔敬的心意及文化的厚度,這才是我們必須念茲在茲的舌尖上舞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