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潘冀聯合建築師事務所蘇重威建築師
◎ 採訪、整理∕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1943年,在考慮整修被炸彈摧毀位於倫敦的英國下議院時,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曾說過:「人塑造建築,建築也塑造人」。綜觀臺灣建築發展,離不開歷史與文化,而這兩者又都以人為核心。難怪訪談一開始,蘇重威建築師就開門見山地強調:過去三四百年中,因為處於不同文化的交叉點,臺灣擁有著一個非常多元的舞臺,讓學建築的人有機會在這樣的環境下,去看社會文化、歷史與我們設計的關係。
在文化以及歷史的孕育下,這座島上的每座城市乍看之下非常相似。因為,大部分的建築幾乎是在同樣一個世代中出現的。「然而把時間軸拉得很長來看就可以發現,在時間軸不同節點上出現的建築,背後都有著截然不同的故事。」蘇建築師索性為我們做一小段的臺北建築圖像導讀。畫面從淡水河沿岸展開。
我在城市這頭,一邊捕捉建築師緩緩的語句,腦海中同時浮現電影《小畢的故事》裡幾個經典的畫面——80年代初期的淡水小鎮,長長的紅磚牆,彷彿望不見底。
相較於我的簡單構圖,蘇建築師口中的故事更有歷史性——沿著淡水河,一路上可以看到最早因為通商所形成的商店,沿岸上也有著日本統治時期帶有文藝復興氣息的歐洲式建築風格,更可以看見在現代主義影響之下的建築,以及因為經濟發展跟商業崛起形成的街道,一些屬於政治性的建築混雜在大量商業建築之中,樣貌非常豐富。
「如果想從橫切面看一個城市,透過街道就可以讀到背後的故事。」在建築師眼中,同樣尺寸的磁磚或者窗戶顏色,代表的是它那個年代的經濟跟社會發展。我們姑且稱之為時代性。普羅大眾以為無關緊要的細節,卻是時代非常重要的線索,「那些屬於記憶的斷層,透過我們在設計與空間操作上的連結,讓大家可以透過想像回到過去,進一步了解城市的發展過程。這也是建築師重要的使命之一。」
然而,面對已不復存在的種種,該如何透過教育來引導當代的學子,從建築發展歷程中找回他祖父母時代甚至更早時代的文化記憶?比如在今日的臺中中區,來來往往的人們還是可以「看」到像彰化銀行這樣有歷史的建築,然而建築背後的故事卻不容易透過外在視覺去解讀。
從文化與生活中尋找自身的價值與樣貌
時間長河裡,那些點點滴滴的變化,究竟該如何傳述?想要透析建築發展的時代變化,終究需要回到對文化與歷史的認知及觀察上。「翻開歷史的扉頁,土壤上的記憶是斑駁與混雜,閩南文化,日本文化,國際化意識在過去的數百年間不斷出現、消失、並存、融合……。留在土地上的建築就像是被歷史烙下的殘跡,乘載著過去文化的總總,以及,時代變遷的樣貌。」好在,這些歷史的片段,我們可以透過建築細細窺探。
此次採訪,陰錯陽差下變成電訪。隔著話筒,建築師的聲音與窗外的滴滴答答融成一道渾然天成的節奏,一字一字穿越耳膜敲擊著我的思緒,震撼正在擴散中……「在鹿港的龍山寺,我們看見閔南文化的樣貌;在臺灣總督府,所反映的是日本當時對歐洲文化的想像與迷思;兩廳院是中華文化偏安後帶來的文化意識;而當代的臺中歌劇院,則是國際化與全球化的現象。如果你問我:哪一種建築代表臺灣?我給不出清晰的答案,雖然上述這些建築都反映了當時最頂尖的技術與工藝。」蘇建築師感慨的說道:我們有最尖端的技術,並帶動蓬勃的經濟發展,但我們卻甚少回過頭認清自身的文化。
「經濟快速發展的狀態下,有著極深的理性工具思維,建築在大眾眼裡成為一種投資項目,甚至是生存工具。也就是說,臺灣近代的建築思維偏向理性與務實。」蘇建築師不諱言,雖然絕大多數的建築師一直在專業領域上努力著,但是在如何看待我們自身的生活方式以及人文、歷史真切的樣貌上,似乎少了些甚麼?以致,建築的發展在近代逐漸陷入注重高效益的市場期待之中。隨之而來的,也是最令人擔憂的是,我們現在放眼所及的各式建築,說不出具體的臺灣風格。蘇建築師提醒道:要找出能代表我們的建築,就要回到以建築作為文化和生活中心的命題上。
土地上的多元文化與多樣性的自然
教給孩子的不應該只有專業知識,更多的是背後的人文跟歷史。因此,談及臺灣建築在國際建築上的優勢,蘇建築師的答案很簡單:必須擺脫大家一直強調的技術與效益,認清我們自身的文化及多元。「比方臺中的東協廣場,他包覆著很多在地記憶,從以前純粹地方性的消費中心到現今成為多元文化的核心,這突顯了臺灣建築在多元文化包容上的特色。」一個建築物的存在,一定會跨過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經濟模式及使用期,城市發展的過程中,這些建築不僅承襲了原本某一個階段使用者的回憶,也是這個城市履歷的一部分。當風貌改變,所扮演的角色有所變化時,建築物要怎樣去回應?蘇建築師認為:「舊建築可以不被拆掉,依然可以承載新的文化,而且多了新的使用者。等他們有一天離開這個城市,如果還會記得這裡,有許多的連結是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場所。因此,無所謂無用,或者跟以前的文化脫節,它們甚至不該被視作包袱。」這個觀點至關重要,一個城市難免存在一些居民必須共同面對的課題與宿命,如何面對這些變化,同時讓他變成城市多元文化的一部分,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而臺灣建築的特質遠不止於此,嚴峻的自然環境也是一個重要議題。「如果能夠面對這樣的挑戰,用整合的方式讓空間、建築與環境形成一個永續的平衡,將會是臺灣建築的另一個優勢。」
人類所使用的空間都是從地球借來的,用比較和諧的方法跟環境共存,才能讓這些資源持續被使用。這是蘇建築師在實務及教學現場不變的堅持。「臺灣在地理環境上有比較多的挑戰。比方臺灣的雨量充沛,時有水患,如果能夠讓這些水成為可利用的資源,就能成為環境上可以運用的條件,進而彰顯建築設計上的在地特色。」換言之,一方面強調這些建築物可以抵抗極端氣候,另一方面也可以把極端氣候視為建築物可以表現的特色。面對環境永續,其中可行的解決方式是:在建築物的綠地中做好保水與在建築系統上留設雨水回收系統,減少自來水的使用,就可以運用大雨後所蓄積的水源來灌溉綠化以及將雨水循環使用在日常生活上。
「臺灣的自然環境優勢遠超乎一般人的想像。試想,我們位於地震帶跟颱風帶,因此建築的設計要有更大的韌性,會有表現在外的構造語彙,這也反映出我們自己的建築特色。」
然而不僅僅只是氣候與環境,近年來高度城市化的臺灣,也面臨人口結構、都市型態的改變,城市必須在這一系列的變動中找到新的契機。其中,人口結構的改變將引發建築特色跟樣貌的變化。也就是說,人口減少之後,大家對居住的概念將隨之改變,那麼是不是有可能把更多的自然還給我們的建築環境?
停下腳步,讓問題成為轉變的契機
「建築這個產業,正在大量消耗地球資源,但是在21世紀這個轉捩點上,是否可以進一步找到方式重新與自然共處?臺灣擁有很好的自然資源、非常豐富的生態多樣性,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學習與思考的對象。」
「當原本的綠地被改成建築之後,要讓它回歸為原來的自然環境,除了天然災害或者戰爭的破壞,其實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做到的是,在現在已經開發完成的社區中,用比較長的生命週期去思考:在使用者改變之後,哪些未被使用的空間可以被釋放出來?數個世代後,這些自然環境是不是可以滲透進入我們的都會區?讓建築開發與自然環境達到共生的平衡狀態?」蘇建築師表示,很多建築師已經有這樣的思維,在政府規定的綠化之外建築物的配置規劃、外觀與周邊的環境有了更緊密的相互關係。「另一個面向是市區裡的閑置空間如何轉變。許多公共空間逐漸在高齡化與少子化的人口結構轉變下廢棄,如何將這些公共空間釋放出來,讓城市成為更親民、更具生活性的狀態?」城市結構的改變帶來的不只有問題,更是契機。這些階段性的作為的確讓人期待,但是蘇建築師念念不忘的是,一切都必須回歸到建築教育及社會教育中,成敗的關鍵在於如何讓大家形成共識,產生共同的認知。
「通過覺知走向世界,保持面對環境與文化的開放及敏感度,臺灣的未來應該可以看見更多自身的認同與自信。」建築的特性在建築師的手中是明確且清楚的,若能在具文化與反應生活的狀態下,就能做出代表自身特色的建築,而非僅僅追求理性效益的容器。訪談進入尾聲,蘇建築師的提醒依舊:「我們的文化拆解開來是殖民與移民的文化,任何一個片段都不足以代表整體價值,無法反映真實的生活樣貌。談臺灣建築的趨勢,毫無疑問必須從根本談起,將對環境、文化的觀察,化作實踐。亦即,必須從我們的觀點出發,明確找到可以推進的下一步。我們應當從自身擁有的文化與土地上,尋找自己具高度識別性的建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