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明道文學獎得獎作品【綻放的櫻】

        她專注的在紙上輕輕拉出幾條線，緩緩勾勒幾道弧，一隻貓慵懶的趴在那。四周滿溢著幸福的香氣。筆尖在紙上跳躍，畫上一點灰，加上幾筆黑，抹上…..

        刷。

        「喵──！」

        被突如其來的利刃割傷，尖銳的叫聲刺痛著耳膜，化作一隻飛箭，完美的命中靶心。

        巨人在耳畔咆嘯，沒有一絲憐憫的將貓處以極刑，然後沒有一毫猶豫的抬起沉重的腳將貓踩成灰燼。

        碎了一地的夢，轉瞬間燃燒殆盡。

        「讀書、讀書、讀書、讀書、讀書，才能當個成功的人。」
        「補習、補習、補習、補習、補習，所有一切都是為你好。」
        「你只需成為我期望的產品。」
        「你沒有資格反抗。」
        「我即真理。」

        父母壓迫的溫柔在耳邊呢喃，如野獸般的眼神自上空緊盯，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前行。

        冷。
        也許是呼嘯而來的風帶來了北極的雪。
        冷。
        也許是那些如滂沱大雨般的關心。
        冷。
        也許是因自身失溫。

        沉重空氣裡散著濃烈的鐵鏽味，悲鳴響徹山谷，咆哮四起。

        窄小的道路上擠滿了人，他被其他人擠到懸崖邊。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墜崖之人在那剎絕望驚恐的無助，也曾試圖去拉住誰，才發現原來自身難保。即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儘管已經小心翼翼的走著，卻還是失足掉下了無盡深淵。

        瞪大的雙眼驚恐的看著天空，手在空中揮舞，渴望去抓住點什麼。期盼的看著那天空中的雙眼，期待他們拉他一把，但迎接他的卻是父母失望的眼神以及在父母眼裡黯淡的自己。

        深不見底的絕望。


        「啊啊啊啊啊──」


        筱明猛然從椅子上彈起，身體還在冒冷汗、劇烈的喘息著，一副驚魂未定。

        「是夢啊……」

        他甩了甩腦袋，灌了幾口水，心情才漸漸平復下來。

        他一如既往的坐在書桌前像機器一樣，毫無情感的翻著書，即使清楚自己無法從那尖銳地翻頁聲中找到什麼意義……但，意義又是什麼？真的有必須對他人的辱罵、批評全盤接受，才能成長的生命嗎？真的有應該順著他人期望的道路走才能成功、完美的人生嗎？

        書看著看著，又晃了神。直到門外傳來母親溫柔的聲音，思緒才從層層疊疊的雲霧中走出。

        「筱明，吃水果。」
        母親端著一盤水果走了進來，看見他坐在書桌前讀著書欣慰的微笑著。

        「難得看你在讀書，讀書好、讀書好。少去想什麼畫圖，多沒前途。」
        母親自顧自地講著，沒注意到他顫抖的手和斷了的筆芯。

        「你別嫌我吵，我也是為你好。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賺很多錢，過上優渥的生活，這樣多好呀。」

        「你表弟又通過那什麼很難的考試，真厲害啊，你看你，連最簡單的都考不過。你要加油啦，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一點回報都收不到嗎？」

        比較、比較、比較、比較、比較。我很認真了呀……為什麼你都看不到？

        ──是不是，你眼中的我無光。

        「好啦，我不吵你了，認真讀。別讓我失望。」
        母親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走出房門。

        ──你想要的回報是讓你有炫耀的資本吧？


        看著無聊枯燥的課本，永遠寫不完的考卷，筱明輕嘆了口氣。

「你甘願就這樣繼續下去嗎？」

「不然能怎麼辦？」

「反抗呀，去爭取那些本就屬於你的。」

「算了吧。無所謂。」

「你還記得你的夢想嗎？」

「我現在的夢想只是想要當個有用的人。」

「有用的定義是什麼？站在頂端？」

「你好吵。」

「再繼續下去，你會看不見我的。」

「那就看不見吧。」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常會聽到奇怪的聲音，明明身邊沒有人，卻總是有人在與他對話。不是自外面傳來的，倒像是由內心深處傳來的呼喚。不過算了，不重要了。在名為關心的那座鳥籠裡，除了飼養者訂定的計劃外，都是多餘。

        他靜靜的捧著一本書坐在籠子內看著其他人，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他發現，自己好像忘記如何飛翔了，連風都感覺不到了。


        「看，他又在看書了。」

        「呵。」

        「憑他那爛成績，看再多也救不回來啦。」

        「我記得他畫圖好像滿厲害？」

        「那又如何？又不能當飯吃。」

        「他可以考有設計科系的學校呀，未來說不定會變得很厲害。」

        「唉唷，現在最重要的是學歷啦，學歷。」

        「職業學校不管多好就是比不上要繼續讀書的啦，我媽都這樣跟我說。」

        「我以為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了。」

        幾個穿著制服的同學聚在一起，時不時眼睛就往筱明那飄，還竊竊私語，對著他指手畫腳。他靜靜的聽，任憑淚水在心裡流過，刮出深淺不一的傷痕。

        斷裂的色鉛筆散了一地，被撕爛的紙張痛苦的倒在腳邊。母親揪著他的耳破口大罵，白皙的臉上還殘留淡淡的紅痕。他眼神空洞的望著地面，面無表情的任由母親辱罵。

        「好了啦，好好說不好嗎？」

        聽到母親歇斯底里的吼聲，父親從客廳走過來，打斷了母親。父親還以眼神示意母親先離開，然後蹲下身撿起散落的色鉛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媽討厭你畫圖，你就這麼喜歡嗎？」

        父親輕輕的將色鉛筆放進筆袋裡，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

        「喜歡。很喜歡。」

        筱明回了神，眼神不再像剛剛那樣空洞，反而閃爍著光芒。
        他輕輕的點了頭，低聲的說，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

        「我不反對你畫圖，但你要先把課業顧好。考個好學校。」

        父親蹲下身子，雙手放在他肩上，雙眼溫柔的看著他，嘴上說著彷若惡魔的話語。

        「你想想，找個好工作賺了錢再繼續畫畫不好嗎？還不用擔心沒錢過日子。」

        「就算你畫的很差，只要你成為成功人士，大家都會因為你的名氣買畫的。」

        「再不然，也比較容易找個有錢有勢的男人嫁了，多好是不是，那時候再繼續畫圖也行，不是嗎？」

        「你要畫圖我很支持喔。」
        父親笑著說完後還輕拍了拍他才離開。

        他怔怔的看著父親的背影，說不清的感覺混雜再一起，在心底攪成了漩渦。
        酸酸的，苦苦的，辣辣的，鹹鹹的，又混了一點點的甜。其實他也說不出來那些感覺的原因，好像兩三句就能解釋，又好像長篇大論卻還是說不盡。縱使心裡五味雜陳，但心中失落的感覺始終抹不掉。他感覺自己好像少了什麼，雖然他什麼說也不上來。

        為什麼要把你們沒做到的遺憾，強壓在我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些聲音不斷在他腦海中回放，像壞了的喇叭不斷的發出刺耳的雜音。

        「畫圖沒前途。」
        「你再畫圖就不要回來了！」
        「蛤？設計？沒用啦，沒用。」

        那些話一句句轉換為實質的刀刃刺上心頭。

        「你一定很希望我死掉對吧？」
        「我賺錢很辛苦，你知不知道？」
        「你永遠都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那些字句不斷的在耳畔叫囂著。

        「你乖乖讀書好嗎？我對你期望很深。」
        「你花我那麼多錢，要你考個前三很難嗎？」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怎麼就不懂？」

        不懂的不是應該是你嗎──

「你以前明明可以，不要跟我說你現在不行。」
        「我是為你好，關心你，你憑什麼對我擺臭臉？」
        「別人家的小孩都是第一志願，為什麼你不是？」
        「你看你同學，每個都這麼厲害，你怎麼就是廢物？」

        啊啊啊啊──

        「我這麼做都是為你好，我們是你爸媽，不會害你！」
        「我也有送你去補習，別人有的你也有，你怎麼還這麼爛？」
        「是不是我不會教小孩，所以你才變成這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是我生的，我給你吃穿住，為什麼不能好好按照我說的去做。」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像是有一條繩子緊緊勒住他。只要往反方向走就會痛苦無比。

        他看著桌上的色鉛筆，彎下腰把紙屑撿起塞進筆袋裡，又拉出抽屜，將一本本的畫冊拎出來擱在桌面。然後神情漠然的一個一個摔進垃圾桶。

        眼神裡的光芒正在漸漸地熄滅。

        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墜，往更深的懸崖墜落，離自己想像過的高空越來越遠。名為父母的藤蔓一點一點的將她扯下，絞殺希望，強迫她走上另一條毫無選擇的路。

        ──那是父母口中的成功。

        像是執掌生死的判官。像是夜空中閃耀的星被人抹去光輝，強行摘了下來。

        嘴角無力的勾起一抹諷刺的微笑。

        撕咬著未來，即使知道自己身處夢魘，卻無能為力。也許吧，也許就這樣，什麼理想、不過妄想，夢想，果然是夢、想。算了，就這樣吧。就這樣墮落。

        墜落吧、下沉吧。

        自己是與那片蔚藍無緣了。

        ──既然這是他們所期望的──

        筱明站在校門口，今天他和同學相約，久違回到母校探望老師。

        「筱明！好久不見！」
        約他的同學是一個以前跟他感情很好的女生，記得他好像也很喜歡畫圖。

        「真的好久不見了呢。」
        嘴角揚起一抹笑，他對於臉部表情的控制已經爐火純青。

        「我們走吧。」

        漫步在校園裡，大榕樹還在那，校舍還是那樣，來自操場的歡笑聲也沒變，要不是以前嶄新的磁磚多了歲月痕跡，他還以為時間不曾流逝，以為什麼都還像以前那樣。他們一邊走向教師辦公室，一邊聊著天，曾經熟悉的路變得有些陌生。

        「你最近過得如何？還在畫圖嗎？」

        「沒了，現在就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而已。你呢？」

        畫圖嗎…..已經好久……

        「咦？好可惜，我還以為你會成為我的競爭對手呢。滿累的，雖然常常熬夜趕稿，不過，很快樂喔。」

        筱明看著對方發自內心的真誠笑容，不自覺的吐露出羨慕、嚮往。

        「真好呢。」

        「我說……你還活著嗎？」

        「什麼意思……？」

        「就是……」

        「阿，到了。」

        他打斷了對方說話，然後快步的走進辦公室，像是在逃避什麼一樣。

        「老師，好久不見。」
        臉上掛著制式化的笑容，他笑著打了聲招呼。

        他不經意的瞥見放在辦公桌上的一本畫冊，沉澱了許久的情感悄悄浮了上來。
        年少時的夢，年少時曾幻想的現在。
        那些被他丟棄的──

        愛。

        「當年你們兩個也是這樣，常常被我沒收畫冊，」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老師拿起畫冊，笑著指著他和另一個同學。
        「我當初應該跟他要幾張圖加上簽名的！」
        老師拉著另一個人的手說。

        「老師，您可以向這位被沒收畫冊的學弟妹拿。」
        那位同學笑著指向畫冊。

        他想起來了，當年這個老師似乎也曾勸他不要畫圖。老師也變了呢。


        「畫圖有什麼好，學生就是要盡本分，乖乖讀書吧。」

        當時老師好像是這麼說的吧，記不清了。

        「都多久了，老師您記憶真好。」
        那位同學手抓著衣襬，有些窘迫的說。

        「不過還令人真懷念呢。」
        那時不顧一切追逐的飄渺，離目標曾經差了一整個太陽系的距離。原來自己已經一步步的走了這麼遠嗎？

        同學愉快的和老師聊著，沒有注意到一旁的筱明正看著那本水藍色畫冊發楞。


        「我說……你還活著嗎？」

        進辦公室前同學對他說的話不斷的迴盪著，充斥他的腦袋。

        我還……活著嗎？


        突然想起垃圾桶裡斷裂的色鉛筆、撕爛的紙張還有一本本畫冊。

        其實他們還躺在垃圾桶裡，那些……朋友。
        他一直沒捨得丟。
        原來……自己在那時候就死了嗎？

        他以為不會再想起，不會再放不下。畢竟那時候就決定好，要丟掉了呀。記起來，又有什麼用呢？

        「你可以選擇復活呀。」
        「一切都還來得及。」

        ──那是許久不曾聽見的聲音。

        「原來你還在？」

        「只要你願意，我都在。」

        「復活是指什麼……？」

        「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

        他聽到了夾在聲音裡，如風鈴清脆的笑聲。


        「筱明！」

        回過神來就看見老師跟同學看著他，同學的手還在他眼前揮動。

        「怎麼了？喊你好幾聲你都沒回。」

        他不自覺的笑了。這次不再是禮貌性的微笑，是真正、源自心底的喜悅。

        「沒什麼，那個，我突然想到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我先走啦。」
        「老師，抱歉！我之後有空再來找您！」

        他笑著轉身，急匆匆的跑出辦公室。

        「都多大了，還這樣。」
        「他那麼急，還笑成那樣…..該不會是約會吧？」
        老師一臉好奇的看著那位同學，臉上寫著大大的「八卦」兩個字。

        「說不定是呢。」
        跟久違的朋友們的約會。

        「老師，我也走啦。」
        看來我也要多練練，才不會被某個後來居上的人超越了呢。


        筱明一路狂奔回家。他一手扶著大門，大口大口的吸著氣，稍微平復一點後他迫不及待的走進房間。

搬開一箱箱的參考書，揚起的灰塵讓他不斷的打著噴嚏，最後他找到了那個被他埋在最深處的垃圾桶。輕輕的擦拭表面的灰塵後他將它抱了出來。雙手小心的拿出被丟在裡頭的物品，緩緩的將灰拍開，從斷了的色鉛筆裡挑出還能使用的，從筆袋裡拿出了曾經用來畫圖的鉛筆，又將筆記本撿起。

        一頁頁的翻，一張張慢慢的品嘗，柔和的翻書聲像是一塊石頭丟進了平靜的水池，掀起了陣陣漣漪。

        「我以後要當超──厲害的畫家！」
        「我才不會放棄畫圖！」
        「那些說畫圖沒前途的，我就證明給你們看，狠狠賞你們一耳光！」

        過往的那些天真浮上心頭，那個曾誇下豪語的小女孩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抱歉呀，走了很多的彎路。」
        它走上前，抱住了那個笑著的小女孩。

        「至少沒走錯路。」

        「結果又繞回來了呢。」

        「原來最重要的東西，一直都在原地。」

        「那些彎路的風景如何？」

        「很美呢。」

        他早上上班晚上就練著畫圖，假日還去上了課程學習，每天都像陀螺一樣，忙得團團轉。但是很充實、很快樂，滿足的喜悅填滿了原本空洞的心。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年，他也將未來的打算告訴父母，他們依舊在怒斥，甚至揚言要斷絕關係。

        但這次──

        「我只是告訴你們，而不是徵求同意。」
        「我並非你們你所有物。」


        或許比別人晚了一點，或許繞了不少遠路，但至少，還來的及。
        還好，自己有發現。
        現在回過頭來看，當初的噩夢也不知不覺成了能夠在風光明媚的午後，輕易提起的往事。也許吧，總要繞幾次路才會發現珍貴的是什麼。
        而昔日那些曾讓自己痛苦不堪的，也都成了自己這一路走來的路途上，盛放的櫻花。

        他坐在座位上，眼神閃閃發亮，彷彿裡面裝著千萬星辰。他看著手邊寫好的辭呈信，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