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湘小姐!時間到了。」

五月的庭園是一片蓊鬱,綠葉與青草獨有的清香昭告著夏日的來臨,一團一團淡紫色的花球點綴了翠綠的畫布,是紫丁香的季節了。

然而窗外的生意盎然,卻無法為砌牆建築內晦暗的房間增添一絲生氣。已經是夏日了,日光卻也一點也不想碰到房間的任何一隅,好似房內有甚麼可怕的怪物,充滿了晦氣。

「真自由啊!想去哪就去哪…」倚著窗台,一隻小麻雀在欄杆沿跳著跳著跳向了她,庭中樹梢上的其他隻麻雀吱吱喳喳,她聽出了那些麻雀要牠離人類遠點,準確地說,是離丁湘遠點。

「飛吧!飛吧!你的家人在喚你回去了,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離這裡遠點。」向小麻雀揮了揮手,小麻雀只是往後跳了幾步。

「嘖!」這下牠總算飛離了。

佇立在窗邊,目送著小麻雀離開,那雙飛向天際的小小翅膀映入瞳孔。

丁湘回過頭來看向房間角落的那面鏡子,鏡子裡的她仍舊穿著鬆垮睡衣,頭髮也雜亂不齊,她甚至連自己的臉都看不太清楚。

侍女不耐煩地自門外對著丁湘催促。

隨便套上那套丟在地板的制服,她加快收拾了桌上的紙筆。

「大學開學日就遲到,成何體統啊!」她想像父親嘆著氣,搖著頭的樣子。

妳要有作為丁家人的自覺,一舉一動都要大方端裝。她不時地被叮囑。

她再度看了鏡中的自己,儀容都整理完畢,制服也另外訂做成能襯托青春少女該有的體態。

但為什麼,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令她滿意,她依舊看不到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就彷彿被抹了一層灰。

不,擋著她的是一層膜。


「這不是挺無趣的嗎?」沒聽過的男子聲音從窗外傳來。

丁湘放下手邊的樂譜,移步至窗邊,撥開因風吹得飛舞的簾子。

夏日午後的太陽閃耀得令人炫目,睜也睜不開,彷彿再靠近點,就會被烈得昇華而後殆盡。

丁湘一手擋著光線,一眼瞇著,試著一瞧對方的長相,但過於耀眼了,僅僅能夠分辨對方的身形坐在庭園的大樹樹梢上。

「那不重要。」對方漫不禁心地回答,丁湘直覺認為是個無禮粗俗之人,擅自闖入他人家中,也不報上名號。

「你是怎麼進來的?外頭沒人擋著你嗎?」

「這裡警備比看起來地鬆懈許多,根本沒有特別注意外頭來往的人呢!倒不如說,是為了監視內部才安排的。」調兒啷噹的語氣搭上嘲諷的內容,丁湘的表情已無法如最初的從容。

「丁湘小姐?丁湘小姐有什麼吩咐嗎?」平常安安靜靜的丁湘小姐房內今日似乎嘈雜了一點,房外的侍女忍不住關心,開口詢問。

「你走!」夏日難得靜了一下。可惜窗外的蟲子沒有離去。

「你還不走嗎?」許久過後,丁湘再度開口打破凝結的空氣。

「這花,是我從下面的花圃內摘下的,我覺得很美,這什麼花?」他轉動著,把玩著手上綴著淡紫色的丁香花。

「你摘了他?你知道那代表著什麼嗎?」喉嚨發出的一言一句都被他的鄙俗激得顫抖。「那可是象徵丁家光榮的丁香花,區區外來的蟲子豈敢摘下他!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快走!」

「原來是丁香花啊!光榮嘛…似乎也沒這麼美麗了,留在身邊也沒什麼。」丁香花柔弱的一瓣、一瓣、一瓣隨著風,落下,緩緩地,落在了新綠草皮上。

直到剛才還坐在樹梢上的身影,一轉眼已不見蹤跡。


「女士們!到前面集合!」掌聲清響,樂聲便銷跡於鋼琴房。「這曲子樂譜兩個禮拜前請你們練習了,回去有好好練習嗎?…丁小姐,可以請你為我們示範嗎?謝謝。」

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中躍動,毫不拖泥帶水,悠揚旋律迴盪在整間教室。

她眼角餘光瞥到了音樂科的雷老師也愜意點頭。

這是當然地。

這幾天練琴可練得勤了,女侍在門外催促用晚膳好幾聲,門內都未應門。

「你得遠比凡人都還要優秀。」這是父親對他的指示。「不要忘了你生在丁家的驕傲!」

遵命,父親大人。

明明父親是不會在這鋼琴房現身的,但她彷彿能感受到父親在他耳邊,低語、覆念著。「不要丟了丁家的面子!不要丟了丁家的面子!」

「光榮嘛…似乎也沒這麼美麗了,留著也沒什麼。」左手中指落下的鍵偏了。

這不是什麼大失誤,丁湘,冷靜下來。

為什麼那隻蟲子在這。兩個連音都不對。

丁湘,專注!

「丁家小姐也不過這般程度。」

嘈雜聲自四周傳來,女孩們捂著嘴不讓嗤笑聲流出。

雷老師的從容垮下了。

別想那些。好難受!快回來。好痛苦!

示範在零落掌聲下結束,丁湘紊亂的呼吸停不下。

雷老師正眼也不看她。

「丁同學,真是精采的示範呢!歎為觀止啊!雖然有些許『瑕疵』。你們說啊,我們是不是真該找時間向丁同學討教討教…」

「夠了!」

領頭的女學生在「瑕疵」兩字時,嘴角上揚了。

瑕疵,不可能出現在丁家人上,更不會在丁湘的身上。

「哎呀哎呀!丁小姐逃了,難得我們向他說了番好話,真不領情呀…」

逃?當然要逃了,這喪氣樣讓外人瞧見成何體統。

「今日我們要討論的是關於街上的抗爭行為,……」

丁湘蹲踞在其它教室的牆外,教室內的教學聲透過玻璃傳來。

「這些青年團體是為了爭取自由還有…」

說起來,最近的街上很不寧靜,到處都有抗爭遊行。她曾經探頭看過遊行的人潮,儘管被軍隊以武器驅趕,他們仍不畏懼的向前。

相比之下,丁湘覺得自己窩囊多了,遇到點挫折就逃走,真羨慕他們那股勇氣。

「丁湘小姐,妳去哪了?我們等妳很久了。」她真繼續待在原地,不回教室的。

「是呀、是呀!我們這些朋友,可擔心死妳了!」書桌上茶壺內,紅茶的清香隨縷縷白煙氤氳。

「呵!怕是琴彈得差勁,沒臉見人了吧?」教室另一隅傳來的嘲謔,引起圍繞在丁湘邊旁的女學生側目。

「記得那個小節嗎?咚、咚、咚地,跟她的臉一樣慘、不、忍、睹!」「眼睛哭腫得像蜂叮過,還裝作那若無其事的跩樣,真討厭。」「不曉得雷老師為何特偏愛妳,不過今天以後,這特殊待遇也沒了哈哈。」同夥人接著附和著。

「妳不要理會那些傢伙,他們只是因為比不過妳,所以嫉妒妳而已。」其中一個女學生拍了拍丁湘的肩膀,示意她別在意。

有時,丁湘很感謝隔離她與其他人的那層膜,她屏蔽了那些因看不順眼的冷嘲熱諷,卻擋不住那些阿諛奉承,真是起雞皮疙瘩。

「果然,說到這一帶的大家閨秀,還是非我們王家大小姐莫屬,丁家甚麼的早就不行了。」

「不過是個暴發戶的女兒就在那得意什麼,丁家可是百年來就在為這城市造橋鋪路,不只造福桑梓,丁老爺在海外的投資也蓬勃的很…」每個女學生都把丁家祖宗十八代的豐功偉績講的是自己家,比丁湘記得還清楚。

兩方的爭執此起彼落,沒有一方要示弱的意思,鬧得不可遏。

好難受。

丁湘的膜沒有堅強到能抵禦一波又一波的聲浪。

逃吧,從這她壓根不存在的空間。

女孩們炸開了,沒人知道丁湘溜走了。

一直以來都是乘轎車到校的她,越過這廣袤荒陬著實費了一把體力,中看不重用的皮鞋短短幾十分鐘便幾經磨損,地平線盡頭總算現出建築。

不巧地,今日的抗爭遊行將街道擠的水洩不通,丁湘頓時迷失了方向。

「這可糟糕了,養在溫室的美麗蝴蝶迷路了。」還沒辨別出聲音主人,丁湘整個身體被人從背部托著,懸在了半空中。

是那今日害她如此落魄的兇手、那個男人、那隻害蟲。

「你、你幹什麼!快放下我!你這可是擄人啊!我…」一拳一拳捶打著男人的背部,倒招致反效果,寬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你就別逞強了吧!看!腳後跟都磨出水泡來了。」

雙腳再次踏在陸地上的實感,伴隨腳後跟摩擦水泡的痛楚,「痛…」。

「先坐會,我去幫你找藥膏和鞋子來。」

漆上白漆的鐵製坐椅及遮陽傘桌,赭紅的、鵝黃的、紺青的玫瑰繡在蔥翠樹叢,一直以來囚在父親掌中的丁湘,此刻,彷若置身歐風庭院之中,周圍也不只丁湘一客人,女學生拖著男學生,挽著嬰兒的年輕婦人們,比那旅遊雜誌只刊載海外王室成員的庭院照片親切可愛許多。

「來,藥。」那傳導到肌膚的涼意,竟是如此溫暖。

「謝謝。」正打算接下藥瓶,左腳先是被抬了起來。

「一個人擦藥不方便吧。」

輕觸的指尖輕輕地、悄悄地,將藥膏覆在那紅腫,即將迸裂的偌大水泡上,男人小心翼翼地像是呵護著易碎品。

上次在家中院子裡,陽光刺得痛目,沒能好好看清他的面容;這回,他蹲踞在她眼前,一個毛孔也不遺地,仔仔細細端詳著,他的睫毛在眼瞼之上錯絡,瞳孔上的倒影排序如一幀幀黑白剪影,鳶色的髮絲爍著一點一點金光。

額前一綹烏黑瀏海掩著她的酡顏。

「你是參加遊行的那一夥人吧?這樣離開不好,趕緊回去吧!不用顧慮我。」

「他們可以沒有我,但妳,一個女孩子受了傷,怎麼可能放著不管呢?」

丁湘羞得左看右顧,為了掩飾緊張,擠出一句話說道「你竟然知道這地方,品味還不錯。」

「看妳的樣子,第一次來這吧?現在時下女孩們女孩們流行的約會聖地,知道嗎?」

「約、約會?」她看得出神了,絲毫反映不來那狡黠的桃花眼。

「噗哈哈,妳可還真是養在深閨中的大小姐,約會一詞竟能讓妳嚇得腰桿打直,有趣。」

「你這是拿我尋開心嘛!」酡顏紅潤得怎麼遮怎麼掩都藏不住,兩人對視了幾秒,不約而同捧腹大笑起來。

「謝謝你,送我到這就行了。」

「稍微等下…」他跑至一旁路邊的花攤,又跑了回來。「上次摘了你家的丁香花,當時只是無聊,想向傳說中的丁湘小姐開個玩笑罷了,想不到你竟然這麼生氣,這是賠禮。」

「你好像很在意丁香花於你們家族的意義,但,花不是只限於一種意思而已。」

丁湘確實生氣,上午更因他的那席話,毀了大家腦海中的完美的她,翹了下午的課,但也或許是如此,她才能逃離那不適合她的地方,在街上再次遇見了他。

「什麼意思?」抬起頭來,他早已如第一次相遇那般消失在眼前,僅留下她捧在懷中的丁香花束以及綁在莖稈上的紙條。

「純潔無瑕」

茜色晚霞倒映在丁香白皙臉龐,天際的雲層蕩漾一層波光透著淡粉,丁湘伸手要揪住夕陽的小尾巴,「如果時光能停在此就好了。」

她不去想父親會怎麼責備,一個下午的彩霞帶給她的餘韻足以讓回味一輩子。


丁湘眼前的膜上不時染上那日茜色的晚霞。

她一如既往,倚坐在房間的窗臺上。

小麻雀也蹦蹦跳跳,比起日前見到的樣子,似乎長大了些,丁湘伸出手,無邪氣的牠不閃不躲,握在了手掌心。

腳踏車載入了城鎮後,在一條與尋常不同的巷子左轉。

「我們不去花園嗎?」緊緊地環抱他結實的後背。

「另外找了個好地方,帶你去。」

只要和他在一起,好似沒什麼好擔憂地。

吧台的調酒師在兩人入內時,立刻呈上兩杯玻璃杯,澄黃液體與透明冰塊在店內燈光下交互輝映,丁湘用指甲輕推杯壁,盯著那晃動的顏色,不自覺已迷上了眼前第一次遇到的光景。

「這裡也擺著鋼琴啊?」環顧四周,一台烏色外型的鋼琴,獨自地藏在酒吧黯淡的角落。

「這裡的鋼琴師離開好一段時間了,也一直找不到新的鋼琴師,就那樣擺在那沒人彈,也沒去請師傅保養。」

「可惜很適合這裡…」他很喜歡這的氛圍,柔和的光線醉醺醺地散落在每片空氣,男人們鬆開領帶各自聊天,偶爾,門上的門鈴隨著新客人造訪而發出輕脆響聲。

「嘴邊沾上了。」一股柔軟的觸感襲上嘴邊。「看傻了啊,被我得逞了。」

是不是酒喝多了,總覺得臉頰熱的昏昏沉沉。

「丁湘,你怎麼在這?」熱的都冒出幻覺了,父親的聲音怎麼會在這破舊的酒吧內呢?

「是你這小子,誘拐她的嗎?」隱隱約約地聽到父親咆嘯,還有桌椅碰撞聲,剩下的,想不起來了…


侍女粗暴地換上了禮服,又強硬地逼上了車,父親與她陷入無止盡的沉默。

街上的風景如往常般地平和,但眼前只覺蒙上一層灰濛濛的膜般不清晰,或許是因為隔著車窗玻璃看到的不再真實,抑或是她根本無暇理會。

他過的還好嗎?不知道已經過了幾個禮拜沒見到面了,丁香察覺父親是否懷疑兩人的關係,不只是假日被禁足在房,平日上放學還特別囑咐下面的人,一定要接到人才能走,不得馬虎。

又回到了這種日子,這種壓的喘不過氣的日子,所有行程都被格式化了。

「我們快到了,妳還要擺著一張愁雲慘霧的臭臉去見人嗎?」結束十幾分鐘車程的,是父親的刺語。

「見誰…?」

「到了!保持微笑。」

被拖曳著來到了座富麗堂皇的宅邸,比丁家現在的住所,甚至說比丁家最繁華時期的宅院都還要奢華也不為過,大廳內湧進不少西裝筆挺的男賓和衣著艷麗的女伴。

丁湘直到見了自己同班同學,才認出了這是王家的大宅,兩家人素不來往,今日父親卻領著她親自上門,甚是弔詭。

「丁家小姐嗎?家妹平常受您照顧了。」一名身材擁腫的男人湊上前,襯衫鈕扣緊繃得似乎承受不住胸前的贅肉,隨時將彈跳而出,不停地用右手袖子擦拭臉上溢出的汗珠。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問題儘管向她請教吧?」伸出右手一把就是攬住她的腰,丁湘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立刻甩開那肥腫的手臂,手上的玻璃杯碎在地毯上。

「看妳一臉震驚,妳父親可說了將妳許配給我堂哥。」

「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吧!」她兩眼瞋目,兩人對話的聲量不自覺提高,引起了旁人的注目。

「丁湘妳做什麼呢!」父親拉住她,「我為小女魯莽的行為感到十分抱歉!還請大人們不要辭退這樁婚事。」

「要我嫁給那肥頭大耳的暴發戶?是你口口聲聲別丟了丁家的臉,要我別跟王家那做不當生意的來往,現在?現在居然低聲下氣地向他們提親,賣了你的女兒,你心裡不覺得屈辱?不感到羞…」

「啪!」恥辱沿著神經陣陣傳來。

「你也老大不小,是時候找個適合的人嫁了,你對我的安排不滿意嗎?還是你要跟那個窮小子過那窮酸生活?」他用力攆住下巴,丁湘一點也掙脫不開他的控制。「自個兒冷靜冷靜。」

丁湘被丟回了自己的房間。

其實自己也知道,丁家事業日漸下滑,早就日薄西山了,以一場婚姻交換王家龐大資金的援助,是短期內最能復興的捷徑。

丁湘臥躺在加大尺寸的雙人床上,鑲鑽鍍銀的飾品,自小到大收刮而來的獎盃,第一志願高中的畢業文憑,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拿到大學文憑,她擁有人人稱羨的所有事物,只要嫁給那家人,這些事物就會永遠存在,丁家百年以來的地位也會持續,對想娶她的王家,對丁家,對父親來說都是最完美的安排,丁湘卻為自己感到不值。

「這不是挺無趣的嗎?」是啊!挺無趣的。她的一輩子都會被這層膜困住嗎?只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卻碰不著嗎?財富、喝采、學歷,她心裡要的是這些嗎?

那片茜色晚霞、那句突然的話語、那張對著她笑的臉龐,浮現的只是這些。

丁湘起身,撥開垂掛窗邊的簾子並從天花板上扯下,捲成一條麻花捲,將一端繫在窗台邊的檀木椅腳,蹬著牆邊緩緩垂降。

花圃裡的丁香花,在夜晚依舊如此動人,迎著晚風搖曳,她挺喜歡它們的,但或許再見不著了。


從他手裡接下的熱茶,暖呼呼的。

「你只帶這一小皮箱就逃出來了?」「你需要其它的用品嗎?」他的關心沁入丁湘那冷風吹過的心,重新活了起來。

「過來下。」丁湘湊近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瞳孔反射著她臉龐的輪廓,然而她卻看不清。

她的嘴唇覆上他的唇,有點柔軟,也帶有龜裂的觸感。

「這樣好嗎?」他為她解開身上穿的那件雪紡衣,少女白淨的胴體一覽無疑。

「痛嗎?」好痛,感覺到那層包裹住她的膜被突破,下腹部一點也不剩地被填滿,好難受,身體被野獸般啃咬、撕裂。

淚珠悄悄地從眼角落下。她憶起那些她曾擁有的事物,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逃離那個束縛她的膜,然而為何眼角竟滴下了淚水?

比起身體,她的心更為難受。父親在她腦海中只剩下冷漠的眼神,自己只是個不成器的女兒吧?但為何她仍舊想再看到一次他的臉。

「別勉強了,不行的話就先回去吧?」

「不,求你別離開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那只有膜內空間的時候了。

聯繫著丁湘的只剩下他。除了他,她已一無所有。他已是她的唯一。

體內一陣痙攣,不適感隨之消散,本能在血脈之中躁動,丁湘什麼都不去想了,只想要擁抱眼前的他,體內的深處渴求著更多,更多難以言喻的快感,直至耽溺於慾望的汪洋。

「現在,你眼裡的我是什麼樣子。」她直勾勾地望著那雙眼眸,急切地想得知口中的答案,她變了吧?不再是那個封在膜裡的孩子了吧?

「妳很美,不是因為那些名號、那些飾品。」垂在額上的一綹細髮撩至耳後,並留下耽美的氣息。

兩副身軀交纏在一體,不知不覺中又水乳交融。她移動著身軀,向他索求著她身上所沒有的。

她確切地脫離了囚禁她十幾年之久的膜,卻又覺得再次被束縛。


體內孕育著聯繫兩人血脈的小生命,一同期待著孩子的出世,共築雖然清貧但和樂的家庭,一齊白頭偕老,丁湘堅信著兩人永遠都會在一起的。

是啊!本該是要在一起的。

那為什麼此刻卻將自己反鎖在陰暗的密室裡?

胃裡有把火燒得五臟六腑好燙,好燙。從沒聞過的女性香水味攪和著潮濕的霉味,胃不停的翻動著胃液,自口中傾瀉而出,丁湘已無氣力顧及涎在嘴邊的液體,女人狎昵的笑聲隔著門板傳入,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回響,胃中再起波瀾。

何時如此懦弱了?當初的她可是拋棄了原本人人稱羨的一切,也不惜要和他在一起的。

隆起的腹部抵住馬桶,害得她一陣踉蹌,跌坐在地上。

解開鎖、推開門、趕走那個未謀面的女人,一切就會回到平靜的日常。丁湘頓時佩服那時離開家的勇氣,現在的她甚至連簡單的幾個動作都辦不到。

她害怕,趕走那女人後,下一個走的就是他,那個曾經帶她離開膜,又把她封在膜內的他。他走了的話,那、那她該怎麼辦,留下一個只有她在的空膜?她不能沒有他。太害怕,怕得只敢縮在親熱中的兩人都沒察覺的角落,獨自啜泣。

但那把火終究是包不住的。

胃裡的波濤捲去的,不是那女人,而是丁湘。

「是我對不起妳,可是……」太過突然了,她還沒儲備足夠的勇氣。

一定還有挽轉的餘地,但那曾經柔軟的唇堅決地守住防線,都已經結束了。

丁湘又逃走了,這次不是她自願逃走的,她知道自己是不得不離開。

夜深人靜,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街道,提著和當初逃出丁家一樣的小皮箱,一股酸楚在眼框打轉,現在連淚都滴不出了,水分早已順著孕吐流失殆盡。

都是它的錯。要不是這個孩子,說不定今日她也不會淪落到流落街頭,他也不會嫌棄她了。

街旁一閃一閃爍著金光,如同縫紉機上的針頭引誘著灰姑娘,丁湘也目不轉睛盯著那光芒,是一把被遺棄的銹刀,但也足以在皮膚上劃下傷痕了,再施點力,或許就能貫串皮肉了。

以最後一絲力氣苟且地爬過去,雙手緊緊握著刀柄,將那磨出鈍角的刀尖瞄準腹部上的靶心。

那個靶心肯定連接著蟄伏在自己體內的惡魔,那個惡魔此刻也還在伸腿踢擊困住它的膜,它一定也想趕緊離開這個膜。

是啊,我們都想逃離。

只要這一刀下去,丁湘和它就會解脫了。

真是怪異,明明是把幾經磨損的鈍刀,怎麼還會反光呢?

「解脫了然後呢?」如地獄傳來的低沉聲音,語不帶感情地質問她。

她必然是精神有些不正常了,父親的聲音竟從耳邊傳入,他佈滿歲月的身影竟出現在眼前。

「妳只會逃避嗎?」

「從丁家的宿命逃走了,現在就連作為人的道德也想捨棄了嗎?」

眼前久未覺見到的那道晚霞抹去了父親的幻影,男人的向她笑著遞上了淡紫的丁香花與字條,下一秒,又摟著不知名的女人轉頭而去。

那丁香花還未遞到她手上,就連同字條自手中摔落,在半空中一瓣一瓣肢解成了碎片。

肚子裡的鼓動漸歇。

她沒來由地為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打從出生以來就被丁家所束縛,過著在眾人眼底指指點點的生活,遇到了以為能帶領自己逃離那的男人,但結局竟是如此悽慘,倒不如一開始什麼都不反抗得好。

下一秒的人生更差點要因這個惡魔,這個繫著那男人的血脈的惡魔,轉瞬終結。

「吶,你聽得到嗎?」丁湘將刀子放在地上,輕柔的撫著肚皮。「來做個交易吧?」

「我不奪去你的生命了。」語未畢,腹中的惡魔騷動的手舞足蹈,還沒說出的交易輕易地被猜到,真是惡魔。

未婚生子,肯定是轟動社會吧?驚動到那遠在天邊的父親,就連拋下她的那個男人可能也會有所耳聞。

一生已忤逆過許多次別人為她定下的決定,這或是她最後對世界的叛逆,也是最不可收拾的叛逆。

「就當你是答應了。」丁湘整頓了下衣著,即使是流離失所,也不想隨意屏棄一直以來的教養。

時間不知不覺流動,旭日灑落在清晨街道的霧氣上。  

和未出世的生命進行交易,只為一己對人生的報復,有這種想法的那一刻,丁湘早已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

她已沒有退路可以放棄了。

要是這個孩子順利成長了,知道了一個母親是這樣養育看待的,肯定不會原諒她的吧?

「肯定是不會的吧!」

多久沒回到這了呢?

灰白的砌牆建築久未整理,爬滿了攀藤植物。

灰暗如鉛重的曇天沉得彷彿隨時要掉下來,雨水澆熄了街上長久以來的喧騰,大街上不再充斥著黑壓壓的人頭了,那些懸在街道上的標語好像也被扯下了。

雨水微弱地自天上飄落,瀰漫在空氣中的雨味,掩蓋了她懷中包裹的血腥味。

丁湘拖著孱弱的身軀走向那畝植著丁香花的花圃,零零落落的花兒在雨水的打落下,顯得更加單薄。

她逕自跨過了圍住花圃的柵欄走了進去,踩斷了一枝丁香花、第二支、第三支……,她愈踩愈覺亢奮,心中的千萬思緒澎湃,踩著花的腳步漸漸輕盈,踏著比琴鍵上跳動的手指更加輕盈的舞步,蹂躪了那些逃過時光的僅存的丁香花。

路過的行人恐怕會被丁湘瘋了似的姿態、花圃的一片殘敗所戰慄吧。

她停下了腳步,彎曲雙腳蹲在地面上掘起混合花瓣與雨水的土,在花圃中心挖出個小洞。

一道溫熱的觸感流經臉龐。

「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嗎?」她冷冷地笑了,將手上擁著的包裹緩緩且輕柔放入土坑內。

「真是對不起你了。」將親生骨肉作為維持對社會的憤恨的工具,這樣的想法果然是不被允許的,作為報應,奪回本不應存在的工具也只是剛好罷了。

一直以來只是將在腹中的小心跳作為工具而已,不存在所謂的母子之情,又為何眼眶感到一陣濕熱鼻酸呢?

闌珊水痕是雨水,還是淚水已分辨不清了。

不知過了幾許,雲層所翳的天空探出頭,飛來了幾隻麻雀停歇在樹梢上,她認出了那隻麻雀,偶爾在丁湘房間窗台上搗蛋的小麻雀,但現在牠身後跟著啾啾叫的幼鳥。

「你長大了啊!」麻雀瞧了瞧她,牠應該不會忘了她。

她繼續在坑洞覆上泥土,埋住鮮紅的布裹。

起身時,偶然瞧見自己映照在積了數層灰塵窗戶上的臉龐,這次,她總算看清了自己是什麼模樣。

「該回到原本的地方了。」從口袋取出精緻刺繡的手帕擦拭掉手上的血漬與土粒,她轉頭走出了大門,一輛高級黑轎車等著她。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級部短篇小說組 佳作 作品

葉于嫺

Similar Posts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