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市區，環顧四周，已不見各式高樓隱棲在朦朧的煙紗中。地平線上躺的是一座連著一座、層巒疊嶂的山峰；只不過經過了一個休息站，身旁的景色竟與市區截然不同：再也沒有擁擠的人潮，取而代之的是偶爾閃過車窗的小聚落；道路上不見都市中壅塞的交通，更沒有嘈雜、喧囂的人群，彷彿這裡真的是陶潛筆下的避秦洞。路上間或出現的不是咆嘯而過的汽機車，而是慢悠悠地拉著水果車的老叟慢步踅過。佝僂的背影顯出了傳統農村的樸實認分：縱然沒有榮華富貴，我過我的樸素生活，也樂在其中。何必爭那浮華的物質生活呢？我們的車子駛過，竟映出了刺眼的對比。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江南是溫柔的，北方是硬朗的。」水鎮雖然沒有江南的微茫細雨，也沒有那黏人的思鄉風，卻有著一種微妙的感覺。要我形容，我會說水鎮就像貝多芬：讓人感覺莊嚴、肅穆，卻又處處可見那不經意流洩出來的浪漫柔情。各式仿古建築就如一首首規矩的練習曲，刻畫出應該有的橫與豎：整齊的巷閭、整齊的音階；規矩的爬升，再規矩地下行。好看歸好看，好聽歸好聽，但那絕對不會是他或它的主力所在：船舶在水上悠悠滑行著奏出三連音，盪著連綿不斷的旋律經過拱橋後便加了一條若有似無的主旋律，總在三連音尾聲輕輕地點一下，開啟下一段樂句。划著划著開始有民宿映入眼簾，主題也從原本神祕但靜謐的#C小調，不知不覺地移進輕盈、帶點靈巧的降D大調。換上輕巧旋律，柳條帶出的主題也俏皮地加入。時而拂水，頑皮地與船後的縠紋來個後半拍；有時又心甘情願地隨著船的波動奏出優美的三度合音。倚著船邊的圍欄，伸手輕撫那拂水的楊柳，瞬間穿越回東方：幻想自己是那「笙歌吹斷水雲間」、「袖舞不亂階上塵」的飛燕，成帝一許，便是十餘年的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後來被廢庶人、青史無名，只留在巷議街譚的軼史中徘徊……，不不不不不，不能讓這哀傷情緒壞了眼前的美景，還是快回來繼續旅程！拂柳之際，視線飄到後方的山頭上，盤踞山頭的長城由pp漸強至mf滑進來。那應該是段小提琴華麗的顫弓奏，隨著視線和長城蜿蜒而上，而後逐漸漸弱，並最終消失在渺渺的餘音和視野中。
站在船頭，看著身旁的船隻悠哉悠哉地盪過，配上背景那古樸典雅的樓台，我不禁想，從前各朝的皇帝出巡江南，應該觸目所及都是這等景致吧？忽然一驚。不對阿，我明明是在北京啊！可見真正美的事物，是不需要受到地理隔離的限制的阿！既然真正美，那就該讓更多人也親眼見見她。但更多人也意味著更多的破壞啊！想到這，突然一陣矛盾、複雜的情緒襲上心頭……。不管了，都說了不能讓哀傷的情緒影響現在的美景。
下了船，信步走至橋上，隨意將這動人旋律，鐫刻在相機裡。突然的鳴金擊鼓讓我猛地回頭：斜臥在山巔上，夕陽在掙扎著享受完這優美樂音後，終於不情願地滑進山中。到底有多不情願？看看那滿天的彩霞：紅的火紅、黃的銘黃、紫的豔紫，用印象的漸層渲染出一段精彩的再現部、用極簡的風格潑灑成一幅絢麗的潑墨畫。在急促、熱情的琴音中，再現部飛快地越過；每秒都是無價的名畫在眼前咻咻閃過。當那餘暉的最後一縷隱沒進山峰後，所有曲調戛然而止，留下你呆站在原地，全身被四面八方、五顏六色的力量徹底流竄過。為生命注入了全新的能量，也徹頭徹尾的滌淨了早已被灰塵蒙蔽的天真無邪。在不知不覺中，夜晚挾著灰影先鋒先行入駐了水鎮，曲調轉回柔情的#C大調，進入了安寧、靜謐的〈月光〉……。
夜晚的水鎮，彷彿仙女下凡：單單站在橋上就行，看著黑夜慢慢籠罩整座城。幾分鐘後，建築上的燈就會「唰」的一齊用三連音點亮整座水鎮，整個曲調也多了一條旋律線進來。燈火在闃黑的夜空中勾勒出整個水鎮的輪廓，更為其妝點上香氣逼人的胭脂腮粉，雖然簡單，卻又保有它應該有的貴氣。白天裡整齊的音階石梯，在夜晚路燈昏黃的燈光下，竟顯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小調感：神秘卻有趣。走在街上，彷彿置身巨大迷宮中，面對下一個轉彎都是一次未知的旅程。
不知不覺中，我又回到那座「夕陽橋」畔。這次不獨倚憑欄，我找了張石椅坐了下來，望著天空中的那輪明月。此時的夕陽橋出奇地安靜，音樂也似乎格外地大聲。皎潔的月光從山的那頭鋪天蓋地的披了上來；蓋在江面上，整條江頓時變成銀布，上頭鑲了幾顆閃耀的碎金；鋪在石面上，又流出了一整片的旋律，沿著石面漫了一地的銀漿，不遠處還可見乍破的金瓶碎片散落在地上。半個時辰後，原本猶抱山頭半遮面的明月，此刻早已略過樹梢，往天頂爬去。方才只是銀漿漫地，這回的月光則被剪成細小的銀絲，大肆飄盪在空中，毫無顧忌的奏著主旋律。要配著一旁灑滿天的銀芝麻細細品嘗，看看能不能嚐出些晴、圓的甜，抑或是陰、缺的鹹。正享受之時，一陣風吹過，吹的岸旁的柳樹颯颯作響，催促著音樂快點結束。水鎮晚間的平均溫度約在10~12度，一陣寒風吹過，可能要再下降個3~5度，那還是早點結束這常音樂會吧！雖說要早點結束，但絕對不能馬虎，還是要很浪漫、很古典。於是，在重複幾次主旋後，以pp琶音作引橋，將整首曲子收在ppp的寧靜、和諧的響聲中……。
正想著，回神才發覺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而且早已不知不覺地抵達長城纜車站。長城我以前早已去過許多段，包含人潮最多的八達嶺長城、網友評選為「最有吸引力的長城」的慕田峪長城。前面兩次都是在白天到訪。站在居高臨下的城牆上，望下環視著四周的群山，將視線延伸至遠方蹲踞山頭、那蜿蜒的長城，感受古代長城重要的戰略位置。這次則是截然不同的「夜遊長城」體驗。在夕陽沒入山頭之際，我們乘著纜車，伴著身後絢爛的晚霞，往上看著已經點亮，在山頂蜿蜒而上的長城，真的有種說不出的壯麗和感動。晚上的長城，人潮不比白晝少，大概所有人都是為了美麗的夜景而選擇晚上造訪的吧？終於走到長城的入口，從下往上看，長城的身影只能依稀在燈火中若隱若現。爬上幾級已經些許崩頹的石階，卻被告知不能再往上了。原本失落的心情，在我轉過身後，全都煙消雲散：站在最高點，突然發現自己已能將整個水鎮盡收眼底，甚至能認出傍晚走過的街道、看過的建築……。那樣的畫面，美到令人窒息，卻又同時向身體注入一股強大的力量。你甚麼也不能做，只能任憑這奇妙的感覺在體內流竄，將五臟六腑全都洗淨。長城，白天能欣賞它的偉大壯闊；夜晚能夠窺見它不為人知的、奇特的、壯麗的另一面，真的不愧為歷史上最偉大的人類建築工程之一。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張晁誠
高二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