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火星在暗夜中一明一滅的前進著。
燃燒著純白的芯，尼古丁刺激著上了癮的神經，菸草的苦澀自土黃色的煙嘴竄入口中，幻化成一口白氣，一股腦兒自爸爸口中傾瀉而出。我家陽台總是瀰漫著一股煙味，我的第一句話，邁出的第一步，穿上的第一套制服，都有它的見證，但我多希望我的記憶裡不要有這些惱人又嗆鼻的味道，多希望爸爸能戒掉這個伴隨他二十幾年的壞習慣。
「老煙槍」是爸爸的最佳代名詞，記憶裡的每一天，都有爸爸站在陽台抽菸的畫面，有時候短短一個晚上，菸盒裡的菸就少了四、五根，為了他的健康，從小到大，用盡各種方法想幫他戒掉，在牆壁貼上自己畫的禁菸標誌、把香菸藏起來、甚至是把抽完菸的爸爸鎖在陽台，以為爸爸會為了前世情人和他這個老朋友絕交，但無論我怎麼在他們之間挑撥離間，爸爸總是只留下一句「因為壓力大」，便轉身走進陽台，叼起手裡那根香菸。
「因為壓力大」這句話在我耳裡只是個藉口，直到十七歲的我，坐在客廳，望向陽台上父親抽著菸的中年身影，好些時間沒仔細觀察了，突然發現那個厚實的肩膀上好像又多了些沉重，寬大的T恤蓋住了滿滿的疲憊，我努力找尋著那個身影過去的氣息，卻只能從牆上泛黃的老照片中，看見那個在棒球場上，揮出夢想的少年，如今，卻只將時間帶來的苦澀，一口吸進嘴裡。藏在白煙中的力量，是時間強迫爸爸堅強的力量；抽菸，是他掩飾不安於時間侵蝕的防護罩；苦澀的滋味；是從男孩變成父親必須吞下包裹著糖衣的負荷。我和哥哥的誕生，給了爸爸世上最沉重的負擔。一聲「爸爸」，強迫他放下手中那顆曾經緊握的棒球，命令他按下電腦的開啟鍵；一聲「爸爸」，沒收了他感受壘包炙熱的門票，換來的是冰冷的文書、數據；一聲「爸爸」，使群眾為他瘋狂的聲音靜默下來，客戶及老闆打來的電話聲卻不斷地被放大。成了支柱的爸爸，害怕自己熱愛的棒球，會帶走無法陪伴孩子成長的遺憾、會減少無法帶給孩子更好生活品質的享受，為了成為一個的父親，只能選擇放下對夢想執著的爸爸，走進辦公室，成為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收起孩子氣的任性，多了長大的世故，本能的將曾經在球場上的鍛鍊，轉化成身為完美父親的壓力，眼袋承受的疲憊，好像只有在呼出那一口白氣時，才能一同被釋放。陽台內平靜的背影，是當了二十二年爸爸的縮影，青春的夢想就像乾淨的肺泡，被焦油逐漸染黑，覆蓋在滄桑、深邃眼眸後頭，提醒著我，壞習慣是時間堆砌起來的。
陽台繚繞的白煙將我繞進一片黑暗，猶豫著該不該向黑暗光明那頭走去，創造出一條自己的路，未知催化著恐懼，指甲不自覺的刺進手指邊摳出的傷口，又犯了，我的壞習慣，努力想克制自己不聽話的手指，壓抑著對時間這個小偷的不安，隨著年紀增長，發現原來當初那個想改變世界的我，也正一點一滴被世界改變著，夢想的距離是如此地遙遠，前進的步伐是如此地緩慢，想努力對抗阻力奮力向前，卻只能無力的停滯於原地。看著爸爸屈服於時間的摧殘和壓力，被迫放棄夢想的模樣，我的內心湧升出一股深深地不甘心，不願青春的夢想隨著指邊淌下的鮮血一同溜走，更不願未來的我也踏上和爸爸一樣的路，只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傷，所以盡全力想擺脫那些纏人的壞習慣，逃離每一個不安，一直以為我能改變什麼，可以為當初爸爸沒能達成的夢想爭一口氣，卻做不了什麼，心越來越徬徨，壓力越來越大，指邊的傷口也越來越深。直到那個熟悉的嗆鼻味再次走進腦中，直到那個平靜的背影再次出現眼前，似乎在黑暗中，看見那個在棒球場上的少年隱藏在斑斑白髮裡，正疑惑眼前的景象，我伸出雙手撥開包覆在夢想外的防備，看到緊握棒球的手顫抖著，在爸爸抽菸的背影，我瞧見了自己徬徨的模樣，瞧見相同的恐懼，原來，爸爸早已不知不覺將他這二十幾年來苦澀的體會植入我的基因中，原來，壞習慣是會遺傳的。
「因為壓力大」，一個熟悉的慈愛聲音從中年男子的口中穿透層層白霧，進到了少年的耳裡，也進到我的心裡，男子將口中的苦澀吐出，但在那苦澀中，卻又有種甜蜜，那是不同於贏了球後獲得滿棚掌聲的濃烈，而是和孩子在陽光下散步的恬淡，在苦澀的襯托下，更加美妙，原來，時間之流侵蝕夢想的岩石，是為了下游人生的堆積，經過侵蝕的岩塊，也才更顯奇異。時間，偷走了少年青春的熱血，卻送給了男人最甜蜜的稱呼 「爸爸」，而這個稱呼，也帶來給我陪伴了十七年的壞習慣，對於追尋夢想的不安也逐漸蒸餾出時間帶來的安穩，在體內不斷地流竄，逐漸的昇華。
爸爸仍戒不掉抽菸的壞習慣，雖然為了他的健康，我還是經常阻止爸爸抽菸，不過「因為壓力大」這句過去無法被理解的話，卻因為雲霧的褪去，看見那背影一路走來的歷程，慢慢地，慢慢地，也釋懷了。壞習慣是長時間累積的，無法輕易被改變，不過也無須被改變，心中的壓力無法被消除，口中的苦澀不會被稀釋，煙霧防護罩依然會升起，但那又如何呢?不需要擔心壞習慣被人看見，不需要逃避恐懼，畢竟壞習慣是生活的一部份，不安也是人生的一部份。陽台上微弱的火星依舊在暗夜中一明一滅的前進著，手指旁的痂依舊在癒合與流血中反反覆覆堆疊著。
捻下的斑斑雪片，在我指邊烙下了火熱的印。
♦原作為107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顏伶庭
高二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