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廳明晃晃的燈光從半敞的房門瀉進,悄悄地爬到了我床鋪的腳邊。深夜,寧靜襯托出了周遭與這時間點格格不入的聲音。好似為了報復白日不受重視的待遇,那些平時被遺忘、忽略的一聲一響在此時被黑暗無限放大。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微弱的燈光將我的影子斜斜長長地拖曳在牆頭。與之對望,被沉浮的寂靜承載,聆聽它們的耳語呢喃:救護車尖銳的慘叫震破了空氣,呼嘯而過;廚房燒開水的提壺微弱的咽嗚哭泣;魚缸抽水馬達嘎吱嘎吱的抗議;從浴室紗門殺進來的北風咆哮怒吼,宣示著自己的主權;摻和著自己的呼吸聲,額頭上的瀏海帶著節奏隨風搖曳,就連棉被也被吹的沙沙作響。即使眾音喧嘩,卻也都掩蓋不了,從有光亮的那一頭,那一頭傳來的非自然、毫無章法節奏敲打鍵盤的喀喀聲,配著不時啜飲開水、鉛筆摩擦紙面的細瑣的聲音。

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我知道父親又在熬夜趕工了。敲打鍵盤的節奏是如此凌亂,像一頭迷失的象,腳步沈重而緩慢。我能想像此刻在飯桌上辦公的父親是如何疲倦,被歲月磨花了的雙眼必須如何吃力,才能看清手提電腦上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報價和數據。我試著不去想像,但腦海中浮現的盡是他被工作壓碎的各種畫面,心底有一個小小的我正在掙扎,抓著良心緊緊相逼,要我趕緊出去給爸爸送上一條毛毯、一床溫暖。可是我做不到。最後的我只是帶著十足的痛苦在這詭譎的自我交戰中陷入睡眠,夢境重複上演同樣的一幕,等待早晨在鬧鈴的喧囂中謝幕、驚醒。

如此的劇情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扮演,至此之後父親的每一次熬夜,我都被包圍在恐懼和不安裡。在當下,總是會想要做點什麼,然而內心深處的某部分卻強制阻隔了我。於是往往孤獨在自我懷疑中成形,心裡的衝突化為一方泥潭。潭面氤氳的沼氣,無從發洩,卻反向的開始變得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在家人前說話,特別是父親面前。

我盡我所能的逃避。唯一可以好好相處的晚飯時間,不願面對真相的我把電視音量調到最大,在咀嚼和吞嚥之間來回快速反覆,不帶一絲停留。眼神只對著便當和新聞主播的雙眼,可以的話最好是能在客廳自己獨自用餐,免去任何不必要的互動接觸。爸爸似乎也意識到了我的刻意迴避,但他也不說什麼。只是仍然每天早上早大家二十分鐘起床弄早飯,曬完衣服後去上班;在應付完客人一整天的糾纏後提著熱騰騰的便當回家,默默地接受我的任性,自己一人對著電風扇吃飯;洗完碗、安頓好我和弟弟之後,趁著我們躺在床上發呆的時候迅速地洗澡,好讓他出來時能趕上我們剛入睡的時候。如此便可以偷偷在我們的額頭上烙下輕輕的一吻、將被踢到床緣的棉被溫暖地覆蓋在我們身上。就好像他用ㄧ生滿滿的愛灌溉我和弟弟,卻從不奢望被我們看見,只願我們能平安快樂的長大。

其實我都知道。
家裡有一輛車,珍珠白的休旅車,平常上山下海都靠它。爸爸工作之餘,也得兼當我和弟弟的車伕,周旋於我倆的繁忙日常之間。有時候坐在後座,黃昏裡最後一束光線披在爸爸著西裝的肩膀上,堅硬挺拔的襯衫在此時總顯得無限嫵媚;如果天氣好一些的六月天,陽光整片大喇喇地攤進車裡,玻璃反射的彩虹會貼在爸爸的臉上,投影入那對熠熠生輝的眸子。大多數的時間我便如此這般靜靜地觀察光影在爸爸身上地變化。然而當夜晚來臨,卻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風景。

墨色的天空包圍住了整座城市,少了日光鵝黃色的照耀,連麻雀吱吱的叫聲在我耳裡聽起來都顯得刺耳。通常傍晚會坐車,都是補完習以後。父親此時會褪去白天工作的襯衫領帶,換上一身輕便的T裇和拖鞋來接我回家。冷冷的月光加深了車體的死白,僵硬的路燈光色串連起通往家的道路。坐在同樣的位置,耳裡環繞著音響循環播放的日文經典老歌,是一首爸爸從當兵時期就愛上的歌。藝人穩健而柔和的嗓音迴盪,將我的目光牽引至左前方那微弓的背影——如此的拘束、不自在,好似一隻累壞的禿鷹,屈服在日夜追逐獵物的疲憊之下、為了保持狩獵者的姿態,用僅剩最後ㄧ絲力氣硬撐著。我突然驚覺,爸爸頭上不知何時多出的一根根白髮和四周的黑暗是如此格格不入,它們直挺挺地大方站立,傲視著其餘為數不多的黑色頭髮,盤踞了父親整大片後腦勺。
呆呆地望著這片茫茫的白毛,它們隨著車身顛簸一上一下的搖晃,眨眼間似乎變成了波濤濺起的浪花,綿延入無垠的大海……

是的,是這片海啊!
小時候父親最愛帶我們去海邊,他說這是上帝的眼淚,充滿了神聖和希望。那時的快樂很簡單,一把紅色的塑膠布陽傘就能撐起整片屬於我們的天空。儘管濕熱的海風狠狠地打在我和弟弟稚嫩的皮膚上,但比起釣魚和聽爸爸講年輕時當兵的趣事,這一點摩擦根本算不了什麼。時間過得飛快,長大後的我開始改變。比起爸爸講沒完的故事,我更喜歡和朋友一起談天聊八卦;百貨公司舒適的冷氣,使我厭倦了海岸又黏又鹹的空氣。然而爸爸依舊努力維持至少一個禮拜一次的家庭活動時間,每每卻被我一次次的駁回。於是大海於我的重要性逐漸薄弱,少了它的滋潤,父親與我的距離也隨著海浪越捲越遠,越捲愈遠。

沉渙在空氣中的音樂戞然而止,把深陷在記憶中的我驚醒。最後一個拔尖的高音尷尬的找不到結束的台階,慌忙的我用習慣性的沈默來隱藏尚未恢復的情緒。電梯上升的十秒,我看見自己的影像被四面玻璃層層反射,最終和父親融為一體。粗闊的眉、圓廣的鼻和左臉頰上的那顆黑痣,恰恰好都交疊在同樣的位置。

「爹地。」
嘴巴無意識地脫口而出,這個我已經長久未說的單字。爸爸驚訝地轉過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陪我一起吃水果好不好?上了好久的數學課,需要一點甜食撫慰我的心靈。」用最輕鬆的語氣,希望這示好的邀請不要顯得太過突兀。我緊張的抬起頭,勇敢望向那張與我長得相似的臉。
「好。」
然後,我看見了爸爸露出比我記憶中任何一刻都還要燦爛百倍的笑容。

♦原作為107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陳茜

高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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