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低垂，偌大的月亮不完美的以一種萎靡的角度半躺在夜幕。
時針偏了點，對在了數字1和0。軒明佇立在家門口，遲遲不入內。
並非忘了帶，也並非搞丟了鑰匙。事實上，那把生了斑駁鐵鏽的鑰匙緊握於手心許久，早已被手心泌出的汗水滲濕。
夜歸的理由？反覆思索著也擠不出個答案。
算了吧！這種東西沒有人要聽，也沒有人想知道，想了也只是白想。
鑰匙轉開了老舊的鎖頭，小心翼翼地推開沉重的鐵門，但門栓長久失修，動作再輕巧也無可避免產生了尖銳的噪音。
那半推開的門後，是一如既往的凌亂—啤酒瓶罐散亂客廳各處，煙蒂自煙灰缸掉落了好幾節，悄然無聲的空間，只有細微的呼吸聲。
一點一點踮足在還未被玻璃瓶罐阻擋的小通道，前往向上的樓梯，樓梯口的地板上，一幅相框重重跌落地上，破碎的相框玻璃蓋下是軒明與父母的合照。
一眼也不看在相框，跨足越了過去。
（二）
「欸，同學阿！遲到要用學生證給電腦刷卡登記！」校門警衛室的警衛吆喝著即將奔馳入校園的軒明，警衛從窗口伸出右手，打算攔阻他。從遠處看來警衛的手掌與一般人無異，走近些，定睛一看，會發現本該完整的五指缺少了其中三指。
就在軒明翻找學生證時，另一名學生從他背後打算躲過警衛，直接進入學校。警衛儘管是殘肢，也不代表是瞎子，雪亮的雙眼立刻捕捉到，並試圖停下想無視規定，逕自進入學校的小兔崽子。
那名學生瞅了下警衛斷指的手，嫌棄的表情流露而出，身影揚長而去，無論警衛如何喊、如何叫，那學生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他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更不是唯一。
眼看著學生逃掉登記就往集合場奔去，凝聚成一點混雜在人群中，警衛無奈地只嘆了口氣。
「找不著就甭管了唄，偏你一個也巴適得板。」警衛回到座位上，嘴裡說著沒人聽的懂的北方口音，一屁股直坐在躺椅上。突然，他似乎想到什麼般，警衛挺直了背脊，雙手在桌面上游移，摸索著什麼，最後停留在一個半透明塑膠袋，遞給了軒明。「小伙子，早飯多這一份拿著嗑了唄。」
面對警衛突如其來的寒暄，軒明遲疑了幾秒後，膽怯地點了點頭。
「喏！拿去唄！我這多了份。」警衛一次又一次的叫他伸出手接下塑膠袋，軒明卻遲遲不伸出，警衛不耐煩了，一把攫住他手臂，如柴的手臂輕易的被拉過去，硬是被塞了警衛給的塑膠袋。「擱著唄小伙，吃了，別自個兒餓了。」
軒明將塑膠袋捧在胸前，溫溫的、暖暖的，熱氣傳導入胸口。骨碌碌的大眼直盯著警衛布滿皺紋的臉，示意他趕快到集合場了。
看著軒明小跑步往集合場，小小的身軀淹沒在人群的巨浪之中。
警衛的皺紋堆在一塊。
「唉…。」警衛又嘆了口氣。
（三）
軒明進入集合場時，國歌剛好結束了。
靠著辨別班導師的背影，找到了班級位置坐下。坐下時，軒明偷偷地斜眼瞄向了林老師一眼。
林老師自軒明來到位置，到坐下為止，都沒有注意到。他抱著胸，雙眼只注視著前方的講台。
今天的教育宣導主題是「反霸凌」，正演出一段小話劇，臺上的演員假裝被另一人又打又踹，突然，又出現另一個演員跳上臺，制止一切都是虛偽的暴行。
「破綻百出。」軒明對這齣反霸凌短劇下了簡短的評語。
戲如人生，戲劇應該忠實呈現現實。儘管從未作為執導電影的導演、從未作為編織劇本的編劇、從未作為演繹角色的演員，只是身為名叫「人生」的史詩悲劇之一份子，軒明認為這部小短劇，不過是被脫俗者們絞扭、曲折後的贗品。
演員們手牽著手，到台前謝幕。結局是霸凌者洗心革面，與被霸凌者美好大和解，不免俗地，喊了個反霸凌口號：「不要怕，我們永遠在你身邊。」
「我們……是指你們嗎？」
不同於軒明的質疑，台上演員一致受到了集合場眾人的喝采。
軒明為尋覓著與自己懷有相同想法的同類人，巡視在場所有人：無一人不是讚美演員演技、稱揚編劇劇本的。
但是林老師的反應出人意料。
不是教務主任的大力表揚，也不是教官的熱烈鼓掌。依舊維持著手臂環繞胸前的姿勢，淺淺的一抹微笑，勾起了似有非有的梨窩，有稜角的鼻樑挺著讓他散發知性魅力的黑框眼鏡，蓬鬆的亂髮遮擋住他一半以上俊俏的臉龐，也屏蔽了想探求他內心的好奇，軒明再怎麼樣也摸不清林老師真實的想法。
究竟是滿意？還是不在意？軒明不禁揣測起難以捉摸的內心。
教官報告完其他注意事項接著散會後，軒明還不放棄的跟在林老師身後，繼續觀察著他。
自他開始教導他們班時，軒明便覺他與過去他遇到的老師不同。他從未看過林老師私底下與學生互動；以往很多老師在空閒時間也會與學生聊天談心，和學生建立超越「師生」的關係。上課雖不講低級笑話吸引學生注意力，卻在不知不覺中被他條理分明的談吐拉進知識的漩渦。在辦公室也鮮少與其他老師，或是長官攀談，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或許是這樣的特立獨行，讓他不是學生口中的好老師吧？
但軒明不討厭，或許是在他身上嗅到同類的氣味，軒明甚至有點喜歡。
越是觀察，越是陷入無限的神秘。膨脹的好氣心激起了勇氣，軒明決定詢問林老師對於反霸凌的想法。
「林…」老師。還沒脫口的話，被人強硬塞回嘴裡。箭步前傾的身軀也被人向後拉。林老師的身影，在下個走廊轉角消逝。
（四）
軒明回過神時，已經撲跌在廁所的洗石子地板上，與地板間的摩擦導致他膝蓋紅腫。
兩個魁梧的身材步步逼近他，強烈的力量以及制服上的學號編碼，軒明推知這兩張嘻嘻哈哈的臉孔是年長他一年級的學長。
「學弟啊！看到了沒？我們白少爺的帥臉正氣噗噗的呢！」學長笑著指向從他身後冒出的身影。
儘管廁所陰暗的光線在精緻的白臉龐蒙上灰暗的陰影，但軒明不會錯認那身形：體型雖細挑卻不覺瘦弱，即使站在百呎之遠也能立馬分辨出的亞麻色髮絲飄散於空中。
白豊昂。軒明記得的人名不多，卻無法在腦海中抹滅這個名字。
在班上，不，稱之為學校中最頂尖的模範生也不為過，成績自然優異不用說，精通樂器、四種語言，更還是籃球校隊的主將前鋒，話劇社的當紅小生，平時待人謙和有禮，長相因母親是法國人而生得一副眉清目秀，血中流動的法國血統似乎使他天生便風度翩翩，不僅同輩間受歡迎，師長們也讚譽有加。
就在剛才的朝會時間，也以話劇社的一員飾演瘦弱的被霸凌者一角。不顧形象的摔跌，也贏得滿堂喝采。
軒明記住他名字的原因，卻不是因為他舞台上的光彩耀眼，而是他舞台下齷齪的幼稚。
「知道為何你在這裡嗎？」其中一個學長湊近軒明的臉，直指著他的鼻頭問道，距離近到軒明聞得到他一呼一吐的鼻息。
軒明加速腦內思考的速度，幾個可能性閃過，但他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白豊昂心中的答案，再者，學長的威壓震懾著他，嚇得他抿著嘴，閉口不發一語。
「嗯？你明明心中自有答案的嘛！」學長宏亮的音量，劃破他與軒明間的無聲，拳頭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軒明的腹部。
強烈的衝擊翻騰著胃，大腦也連帶的有點模糊不清。學長的手扯起一綹黑髮，將他的頭一把提起。
「白少爺今天演戲時，你是不是沒在專心看阿！我們都知道喔！哈！說話啊！現在是怎樣？聾子還是啞子？」
「我…我沒有…」克服拳頭帶來的暈眩嘔心，軒明只能勉強吐出一句話。
「還敢說沒有，你就是有！白少爺也說有！」又是一拳打在腹部上。
「停。」白豊昂舉手對學長們示意，學長們便立馬鬆手。「今天早上戲劇的事，這幾拳給你教訓就夠了。」
真牛皮製成的皮鞋叩噠叩噠地靠近軒明，學長們看到便往一旁退下，白豊昂停在軒明面前後蹲下，剛好眼睛平視對著軒明，他環視了一圈廁所，喚起腦中上次與他在這，坐著差不多事情時的記憶。「還記得我們上次在這裡吧？」
「之前我說過數學成績不准高過於我吧？不是說過你不准考高於65分嗎？」
軒明想起這似有似無的蠻橫要求。在數學考試時，他已經盡力壓低數學分數了，只寫基本題、故意寫錯答案，沒想到還是沒有達到史白豊昂滿意的標準。
「67分！整整高了2分？」白豊昂遺傳自母親的寶藍色瞳孔憤怒地瞪著他，軒明甚至可以看到一絲紅色火焰在眼中燃燒，白皙的手指撩起軒明油亮的烏色鬈髮。「你這雜種！居然敢給我這麼囂張！」
一巴掌揮在了乾癟瘦黃的右臉頰上。
「雜種？」摀著紅腫發疼的右臉，軒明瞋目回望他，東亞人不常見的亞麻髮色、寶藍色的大眼睛，白種人特有的白色皮膚。「你自己不是也是雜種嗎？」心中想大吼問白豊昂，但話鯁在喉嚨又吞了回去。
明明父母都是不同的民族結合所生下的「混血」，為什麼兩人遭遇相差如此之大？「混血」於白豊昂如同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紋身，於軒明卻是恨之入骨的疤痕。
「拿來！」白豊昂頭也不轉，命令站在他身後的學長。
馬上遞上了老舊泛黃、縫線與本體分離的灰皮夾。
軒明不會認錯，是他的皮夾！難怪在警衛室時一直找不到。
「還給你吧！沒用的東西。」白豊昂站了起來，掏出皮夾裡不多的紙鈔、重要證件、發票，一項一項撒在地上。
趴在地上卑微地把被白豊昂撒在地的物品撿起，他俯瞰著跪在地上的軒明，白豊昂出腳猛力踹了一下，軒明不為所動，繼續撿著地上的物品，看到依舊不反抗，白豊昂內心莫名更加愉悅，多踹了他幾腳，沒想到，原先安分不抵抗的軒明竟出手抓住白豊昂的小腿，害得他雙腳朝天倒在地上。
白豊昂茫然的倒在地上，瞬即站了起來，憤怒扭曲端正的五官，眉頭蹙成一塊，齜著牙，咧著嘴，咒罵著，踹踏軒明弓起的背部。原先站在後面的學長們，看到自己主子被反擊，也迅速跑來圍著毆打軒明。
「救命！誰來…誰來救我！」白豊昂一群人的踢打，痛苦令軒明感覺五臟六腑要自體內迸裂而出，痛不欲生。
「雜種！低賤的雜種！居然敢弄傷我！」怒不可遏的白豊昂不顧廁所外正在圍觀的人群，也不管自己一直以來塑造的形象碎滅，一腳比一腳更強力的踹在蜷曲的軒明身上。
「通通都給我停下來！」軒明在瞇成縫的眼瞼中，看到林老師站在光芒的盡頭。
（五）
在保健室簡單包紮後，林老師押著鬧事者到了教官室問話。
「這是怎麼回事？」教官睜大的雙眼隱藏不住他的驚訝，「白同學，你和別人打架阿？」
「沒有啦！白同學只是剛好路過，幫助他敬愛的學長而已。」兩個學長搶在林老師張口前回答。「你說是吧？」
「嗯。」白豊昂噘著嘴附和，不悅毫無掩飾地呈現在臉上。
「我想也是呢！白同學看起來是不太會和別人打架呢！」教官鬆了一口氣，喫了口手中剛泡好的熱茶，「這樣的話，白同學你就先回去上課吧！這邊教官處理就好。」教官拍著胸脯笑著對白豊昂保證。
「謝謝教官，那我就先…」白豊昂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林老師打斷了。
「就這樣放白同學走，真的好嗎？」林老師擋住白豊昂即將踏出教官室的腳步。
「嘖！」白豊昂對林老師多餘的舉動咋舌。心裡想著：這老師真是個麻煩。
「哦？林老師，不然你想怎麼做？」教官收起一派輕鬆的笑容，端肅對著林老師，「這件事就是兩個三年級學生拉著二年級無辜的白同學，欺負同樣是二年級的黃同學。我認為白同學沒有懲罰的必要，就先讓他回去上課了。倒是你，林老師，你這節還有其他課程吧？這樣讓學生等著你，有失教師的責任喔？」
「我認為釐清事實的真相也是教師的責…」
「林老師！」教官拿出了從前作為軍人該有的威勢，阻止了他繼續講下去，「出社會這麼久，也該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吧？」教官冷冷地只留下一句話。
「可是…」林老師的臉瞬時黯淡了起來，「我知道了。」垂著頭，林老師離開了教官室。
這件事，以兩個帶頭起鬨的學長各記一小過告終，而幕後主使的白豊昂則毫無逞處。
（六）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胃袋的深淵發出低吟聲。
飢餓，滿腦子只有飢餓二字。
軒明確認被白豊昂拿走的皮夾，重要證件雖無缺失，但紅色鈔票僅剩一張，而家裡已無閒錢供應他兩個禮拜的伙食費。
相對於軒明的飢腸轆轆，紈褲子弟白豊昂顯得奢華浪費。午餐的便當是家裡專程派人送來，精緻的木頭雕花便當盒內，有勃艮地紅酒燉牛肉、黑松露牛肝菌蘑菇濃湯、太妃糖舒芙蕾、地中海二十四小時空運葡萄。
「呿！又是這種。不是說要定時換菜單嗎？」一打開便當盒外殼，白豊昂板起臉孔，嫌棄了一番。然而眼中厭惡的料理，是旁人垂涎三尺的山珍海味。
嫌棄歸嫌棄，白豊昂還是耐不住一上午課程帶來的飢餓，迅速吞下二分之一的便當，終究膩了一貫的法式菜色，蓋上並丟下便當盒在桌上，和其他同學往樓下的福利社走去。
即使蓋子遮擋，強烈的氣味仍穿透過蓋子，引誘著軒明的鼻腔，華麗的擺盤在腦海中盤旋不去，連續幾餐未飽腹的軒明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趁著白豊昂離去已遠時，班上同學也都去打掃不在教室時，偷偷打開了餐盒蓋，「反正吃不完也是倒入廚餘，糟蹋食物，不如…」軒明說服自己的道德，試圖將他所做之事合理化。
夾了一小塊晶瑩中透著嫩粉的牛肉，緊鎖於肉塊的肉汁在送入口咬下的瞬間迸裂而出，恰到好處的調味瀰散在口腔內。不只牛肉，就連濃湯雖濃郁卻不失自然，彷彿置身於歐洲自然林間採集著蘑菇；舒芙蕾蓬鬆的在舌尖彈跳；葡萄鮮甜的水分中蘊含著南歐悠閒的氛圍。
如此人間佳餚，怎麼會膩呢？
徜徉在美食的汪洋，忘卻了時間逝去，以及空間的變化。
「吃別人的便當很開心嘛！」上一秒在桌面的餐盒，下一秒傾覆地面。白豊昂站在軒明旁，看著他擅自吃掉別人便當已久。
深知自己有錯在先，只能羞愧的低著頭。「對不起…對不起…」
「廁所那件事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嗎？」以只有兩人聽到的音量，白豊昂在軒明旁低語。「吃啊！雜種，雜種狗，像狗一般吃著地上的廚餘啊！」白豊昂壓著軒明的頭，用臉沾地上的食物。
趁隙間看到了，白豊昂如惡魔般狂笑。
「別以為就這樣放過你了。」白豊昂放下壓在頭軒明上的手，反常地蹲在地上撿起餐盒，原本精細的雕花因撞擊有些磨損。軒明站起來抹掉一臉醬汁，不解地默默看著白豊昂跪在地上拾起掉落於地的食物。
「怎麼回事？」林老師站在教室門口，看著站在散落的食物旁的兩人，不知不覺聚集了群看熱鬧的同學。「有人能解釋這個狀況嗎？」
一看見林老師，白豊昂平常自信滿滿的笑容消失，立刻換上了無辜的眼神，濕潤的寶藍瞳孔惹人憐愛。
「我看到黃軒明吃掉白豊昂的便當。」坐在角落的女生向老師報告。
「我…」軒明想反駁什麼，但想不到任何辯解，全都是事實。「我很對不起。」
「沒關係。」白豊昂竟一改之前刁難的態度，沒有繼續糾纏。
軒明呆佇在原位，白豊昂則是撥開圍觀的人牆，走出教室，沒有繼續死纏爛打。
（七）
「黃軒明，教官找你。」
一日平常午休，軒明被突然傳喚過去。
下個轉角就到教官室了，轉彎時卻個矮小的人影撞倒。
「抱歉，有受傷嗎？」軒明率先站起，卻被地上熟悉的面孔驚訝，「…嗯？媽！你怎麼在學校？」
「我才想說，你在學校闖了大禍，你怎麼都不跟媽說！」眼前矮小瘦黃的婦人，是軒明的母親，操著流利的中文，聽不出是遠嫁來台的越籍女子。
「闖大禍？」看著母親一臉焦急，百思不得到底闖了什麼大禍，思來想去只想到在廁所那次的打架，但事情已經過去許久，懲處也決定了。「就算是有什麼大事，也用不著媽來學校吧？你這樣如果被同學看到，我…」
「什麼用不著啊？就算只是小事，只要有關軒明你的事，我再忙也會來。」
「你不是還有很多工作嗎？你先去做工吧！」
「反…反正都來了，就去一下有甚麼關係？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兩人一邊爭吵著，一邊走到教官室了，教官室內除了教官外，還多了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坐在會客的沙發上，還有白豊昂和林老師。
「這位是白同學的爸爸，他發現白同學帶回家的餐盒碎了。教官調查了一下發現，黃同學，你最近是不是和白同學有爭執？」
「教官，我想這種小事應該不用教官解決吧？不過是同學間的小摩擦時，弄壞東西罷了…」
「林老師，你有失教師監督學生行為責任就算了，現在還想要逃避嗎？都發生這麼大的事了！」
「是這樣啦！餐盒壞掉是小事情啦，只是找了幾個同學問事情的原因，發現我們家豊昂被欺負了啦，錢是小，身體平安才重要，所以我才到學校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白爸爸從沙發站了起來，停止了教官和林老師間差點引爆的戰爭。
「請問是我們家軒明對令郎做了什麼嗎？」軒明媽媽在旁弱弱的出了個聲。
教官將他所知的如實告訴了在場所有人，不過誇大了便當盒的受損，以及欺負的人是誰。
在講到不實的地方時，軒明會突然內心激動，激動的想要大喊澄清那是假的，但他知道，教官不會聽信自己的話，就像他不相信林老師那樣。
「真的很對不起！」聽完說明後，媽媽壓著軒明的頭不停的道歉。「快和人家說對不起阿！」在耳邊催促他。
「…對不起」
「快起來！只是為人父母心都擔心孩子受委屈。」白爸爸不好意思讓小孩和婦人一直道歉，趕緊要他們抬起頭。「其實我家兒子也有錯，餐盒的錢是小，以後多注意些就好，聽到沒豊昂。」
「是的爸爸。」
看向橫躺在桌面的薄薄紙據上，寫了「壹萬元」重重的壓力。
（八）
「舔乾淨一點，雜種。」白豊昂高高翹著腿，對著舔著他皮鞋的軒明命令。
「是的。」被皮鞋戳著臉，就算接受不人道的對待，也不能面露一點不情願。
「那邊！你這樣不仔細清理怎麼還得了我爸錢？」白豊昂指著鞋尖的一小角，「算了算了！拿去！」兩張緋紅的紙片如蝴蝶輕輕落在地面，趕緊飛撲捧手接住。
「…謝謝。」
「黃軒明，林老師找你」一名女同學在門後探頭。
進入數學科辦公室，才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林老師的座位在哪，繞了許久後才在辦公室的邊緣找到老師，再加上堆疊的作業簿和考卷，使得老師更難發現。
「啊！黃同學，」林老師像春季新筍從書堆鑽出，和軒明的視線交集後，又縮回去書堆中找了張白紙，塞到了軒明的手中，又專注在作業的批改中了，「這張，給你吧！」
「班際數學比賽」斗大的60號標楷體，想讓人不看到都難。軒明記得這是每年都會在校內舉辦的數學比賽，每班最多只能推舉一名學生參加，至多也再多寬容一個名額。
「老師，這不是每班怎麼只能選一位嗎？」班上數學高手雲集，例如全才的白豊昂，實在沒必要非得派他參賽，「班上應該有比我更好的人選吧？」
「你是想說白豊昂，是吧？」林老師繼續埋首於作業堆中，一邊回他。
「嗯…」不管是誰，應該都覺得白豊昂比較適合吧？
「我可不這麼認為。」放下手中批改的紅筆，從裝滿試卷的資料夾拿出一疊考卷，上面的名字是白豊昂，還有軒明的名字，「白豊昂95分、83分、91分、75分，然而你不管考卷的難度高低，都一致維持65分，我看過你的作答狀況，明明都已經寫出簡潔有力的算式了，為何不把答案寫上？」
「這…」
「別擔心，老師也會用課餘時間指導你的，更何況如果拿到了全校第一，不只能代表學校參加地區賽，還能拿到一筆不小的獎金，世人是無法拒絕金錢的誘惑，是吧？」
「我…」
「我相信著你，請你也相信相信著你的我。」林老師捶了下軒明的胸膛，真摯的眼神筆直的貫進眼中，老師的拳頭像是注入魔力般，為他注入了新的勇氣。
「老師我知道了，我要參加！」
（九）
這是他第一次和白豊昂站在同一個舞台上。
台下的數百人目光都正直視著軒明，一雙雙的眼珠子正盯著他，不由得彆扭了起來，手在褲襠後摳著手上的厚繭。原來這就是白豊昂平常所見的嗎？雖然很不太喜歡，但可以理解為什麼他執著在眾人之上：高貴，俯瞰著一切，享受尊榮的崇拜。
向後瞥了站在自己身後的白豊昂，表情無任何波動，眼裡只看著無盡的遠方，這一切對他早已習以為常，和扭捏的軒明形成強烈對比，絲毫不失大將之風。
「第一名，黃軒明。」匆匆忙忙的接下校長手手上的獎狀和紅包，不知道要往哪擺，拿在手上也不是，夾在腋下也不是。
「第二名，白豊昂。」「謝謝校長。」不慌不忙接下獎狀、紅包，還不忘禮貌，之後愜意的雙手併攏，擺在褲子縫線附近。軒明向後觀察，也依樣畫葫蘆，才感到一點舒適。
「媽，」回到家難得看到了媽媽面容疲憊地坐在躺椅上，隨即拿出朝會頒發的紅包和獎狀，「這裡有1500，先拿去吧！」
「沒關係，今天媽媽拿到了薪水，這幾天加班、打工，有不少錢。這些錢先自己留著用。」媽媽從破爛的帆布袋中，拿出了一疊用牛皮紙袋裝著的現金。怪不得最近，媽媽總黑著眼圈，在清晨才回來。
「我不用這些錢。」說起來，這都是軒明的錯。家裡那個不知到哪瞎混的爸爸已經留下一屁股債了，軒明又在家中帳簿添了一筆，雖然媽媽不責怪，但他有必要負起些責任。「我會努力賺到更多錢。」
看著軒明，媽媽露出微笑牽動了這些年辛勞所致的皺紋，「那我先幫你留著吧！」
搬了張小凳子，踮起腳尖，才勉強勾到牆上的「保險箱」—變電箱，她把現金都存在那，覷眼細看，已經有不少現金了，脫離債務的日子或許不遠了。
（十）
沉甸甸的書包幾乎要壓垮軒明的背了，但他沒有任何不滿，因為這裡面裝載的是他的希望，自林老師那借來的數學參考書。
一回到家就把書包擱置在地面，媽媽今天晚上有份打工，爸爸已經不回到這個房子足足一個月了。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完成作業，反而整理地面散亂的酒瓶。他平常不做這件事的，但不知為何，今天他突然心血來潮，大概是因為他知道，這幾年下來，欠下的債務已了了無幾，很快地，他和媽媽就是自由之身了。
「嘰—」生鏽的大門發出不悅耳的聲音。
「是媽提早結束打工了吧？」軒明這麼想著，一面要歡笑迎接媽媽的歸來，轉過頭，卻發現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喂！小子，」叼著煙，身穿破爛牛仔褲及藍白拖的骯髒男人，一進門就大喇喇的踢開阻擋他的書包，逕自坐在了沙發上，手上還拿著鋁箔酒杯。「給我錢。」
是爸爸！眼前的男人正是軒明的父親。
「我沒有錢。」軒明怯怯地避開他的眼神。
「喔~別說謊了！就算你沒有錢，你媽肯定有吧？」男人站了起來，朝軒明揮了一巴掌。「冰箱夾層、冷氣機蓋，嗯…啊！還有變電箱！」
連凳子也不必拿，就直接撥開了變電箱的開關。「喔！還不少嘛！」兩三疊鈔票自變電箱被拿出。「只是借錢而已啦，啊還有…」
掏出了一張支票就丟在了地上，「就交給你們啦！我的生財機。」
男人洋洋灑灑的甩開門走了。
（十一）
緊握著皺成千褶的准考證，軒明一一確認考場編號是否與手上的號碼一樣，「縣市盃數學比賽」第一名獎金上看5000元，雖然不是多大的數目，但前幾天那男人突然的登門，加重他們的債務。
「一定要第一，神啊我拜託你！」沒有固定信仰的他，在胸前雙手交叉誠心祈禱完後，立刻翻開歷屆試題再一次複習，儘管已經熟練到僅看到題目，腦中就有數學方程式在腦中條列而出，卻還是逐一瀏覽題目，海龍公式、科西不等式…，軒明知道自己心根本不在複習公式，只是想在數學中尋求一份安心感而已。
「過來！」太過專注在題目中，絲毫未注意站在面前的白豊昂，「黃軒明！過來！」
心裡即使想要拒絕他的命令，身體卻無法逃離他眼神的壓迫，已將書本合起跟著他移動，白豊昂帶離他考生聚集的教學大樓，轉彎到人跡罕至的偏遠大樓，「快要考試了！我要先回去了！」軒明驚覺不對勁，想要轉頭就走。
「急什麼嘛！」不知從何出現的四隻手臂攫住軒明的雙臂，硬是將他拖到旁邊的儲藏室，「喔這裡剛好有個鐵櫃呢！把他丟進去吧！」
不管如何奮力掙扎，拳打腳踢，力量的懸殊都無法使他逃離抓著他的健壯手臂，當發現軒明脫離時，已掉入如深淵般黑暗的鐵櫃之中。
「蹦！」的一聲，宣告與世界隔離。
「我不管你是為了錢，還是為了第一名的位置，不管怎樣你都不准出現在我面前阻擋我。」拍著鐵櫃的門，向關在裡頭的軒明警告「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就少了個對手。我看這鐵櫃挺適合你的，你就在裡面待一會吧！」
「等等！」從內部拍擊鐵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卻無法停止叩叩的清脆皮鞋聲越來越小，「放我出去啊！快點！」就算用撕裂喉嚨的聲量嘶吼，也沒有人聽到。
「讓我出去啊！」原先的嘶吼已轉為啜泣，手錶的秒針「答！答！答！」在無聲的寂靜中流轉，在狹小的鐵櫃中，陪伴軒明的只有黑暗，以及絕望。
（十二）
一日放學後，林老師反常地未安分坐在辦公室，反而出了校門。校門外，懸著一條長條的紅布條，「恭賀 二年一班 白豊昂同學榮獲縣市盃數學比賽第一名」，自己導班的學生得獎，卻無法展露一點高興喜悅之情。
手上的白單，是軒明整整一個禮拜的缺席紀錄。
循著地址前往軒明的家，拐過大街及小巷，目的地已經抵達。那是在台灣傳統的公寓，老舊生鏽的鐵門、磁磚剝落的外牆，門口的郵箱被信件餵得滿滿，不知道的人或許會認為這間房屋已荒廢已久，整座建築給人幽暗不祥的氣氛。
按下快要與電線分離的鈴鐺，也無人出來應答。
「這戶人家這幾工走路啊！」在路邊坐在板凳上納涼的阿婆對著按門鈴的林老師說道。「一工半暝，有一群穿烏色的人來，喔~提著棍仔共窗仔門拍破！閣過幾工，彼个媽媽就紮著伊後生掩掩揜揜的離開矣！應該是走路吧，啊這馬吼…」
「走路…」困惑的重複阿婆的話，林老師自破碎的玻璃窗看向內部。
裡面如阿婆所說，已不見人影，只剩下明顯與原本位置移位的家具、成堆的玻璃酒罐、半開的變電箱、斑駁的血跡留在地上，以及破爛的數學教科書散落。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級部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作品
葉于嫺
高二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