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看過歌仔戲嗎?」媽媽似乎被我這麼突然的一問嚇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眼神望向窗外廟前那台絢爛的花車,閃亮的舞衣隨著舞者的身軀在七彩燈光下搖擺,隨後塞了口甘草芭樂含糊說道: 「有啊,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君受寶釧相連累。」「勸妻不可淚雙垂。」台前的王寶釧和薛平貴在寒窯中因即將到來的別離傷感,紅頂罩子下的幾十雙如被施了魔法似的眼緊盯著戲台子上華麗的妝容瞧,唯有一個女孩對戲台上的故事不感興趣,手裡拎著一包染了色的乾草芭樂,兩條辮子跟著好奇的腳步來到後台,圓碌碌的大眼被身穿寬鬆襯衫,臉上抹著白粉胭脂,頭戴著鳳冠,腳上卻踩藍白拖,正在餵奶的西涼公主給吸引著,旁邊的相國袒露的上身正狼吞虎嚥扒著碗裡油亮的五花肉,此時耳邊還不時傳來大人吆喝著孩子搬運東西的聲響,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女孩眼前,直到台前又再次響起掌聲,女孩才依依不捨地沿著掌聲走回紅罩頂下,尋找阿嬤的身影。

 

  「怎麼突然這麼問?」媽媽轉過頭疑問的問我,「因為要寫作業,但我從來沒看過一齣歌仔戲。」媽媽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遞給我一塊芭樂,笑著對我說:「小時候,只要是逢年過節,妳阿祖都會帶著我到隔壁土地公廟口前的廣場去看,不過台上的演員到底演了些什麼,我永遠不太記得,只記得我常常跑到後台偷看那些唱戲人家在戲台下的匆忙。」媽媽陷入了一片沉默的回憶。

 

  夕陽拉長了女孩和阿嬤的身影,一路上女孩興高采烈地和阿嬤分享著在後台看到的一切,阿嬤的嘴角牽引著上揚的皺紋,眼眸卻藏了股女孩不明白的失落,那股失落好像在王寶釧臉蛋上的兩潭清池中見過,女孩似乎看出阿嬤在等誰,不過她等的不是離家出征十八年的丈夫,而是一段不會回來的過去 。

 

  「妳應該問阿祖,她小時候住在媽祖廟旁邊,經常去看野台戲。」媽媽再度打破沉默,「那妳有聽過阿祖跟你講過歌仔戲嗎?」我試圖從媽媽的記憶中翻找出我和歌仔戲之間薄弱卻堅毅的關聯,媽媽搖了搖頭告訴我:「也許是因為害怕想到過去,她很少跟我講到小時候的事,不過印象中她有給我看過一張照片,照片裡是一個年輕女子,好像是她之前的朋友。」在那張照片裡,也許能找到我一直找尋的答案!「那是一張怎樣的照片?」

 

  女孩的阿嬤從抽屜中抽出一張手掌大的相片,相片裡一個年輕女子穿著華麗的戲服,雖然是黑白照片,卻掩不住女子艷麗的妝容,女孩用沾著黃色汁液的雙手接過相片,照片的四角染上了甘草芭樂的甘甜,「這是誰?」女孩不解的看著阿嬤空虛的臉,「沒什麼,只是過去的一個朋友,都是過去了。」阿嬤撫摸著照片被染黃的角落,淚水的鹹和苦在她的血液中翻騰,額頭上遭到養母處罰留下的疤發燙著,「都是之前的事了。」

 

  那些年在寒冷的冬夜穿著單薄夏衣的她,蹲在天井邊洗著永遠看似洗不完的衣物,那些揹著兩頰通紅、白胖的弟弟在朴子媽祖廟前的歲月,那個被賣到朴子當童養媳的童年。「那是一個歌仔戲演員,聽說和阿祖一樣也曾是個童養媳,一樣在數不清的寒風中早起工作,因為有相同的過去,年長的她,常常在戲台上一片廝殺中,偷偷帶著戲迷們賞賜的糖柑仔塞到阿祖的嘴裡;幫阿祖晾著比她瘦弱身形大上許多的衣物,她是阿祖的在那個猶如看不見長廊盡頭的童年生活中,透出一絲溫暖陽光的天井吧!」後照鏡反射出的媽媽瞇著眼,從兒時記憶中努力搜索她與歌仔戲的連結,媽媽告訴我,自從她搬離小時候住的三合院後,便不曾再一次坐在紅頂罩子下,等著王寶釧和薛平貴重逢的那天,就如同阿祖離開朴子後,便與當年的一切斷聯,開始了一段新的名為「妻子」和「母親」的生活,不過額頭上的疤依舊撕不下來,也許它早已嵌入阿祖的生命中,如同薛平貴是王寶釧生命的一部份,也或許是王寶釧還在等著薛平貴。

 

  女孩將最後一個行李放上貨車,進入空蕩的房間做最後一次檢查,卻遺漏了那張照片,它靜靜地躺在那兒,等待著它的女孩再次將它捧在手中,但陪伴它的,只有引來螞蟻的乾草芭樂的甜從角落慢慢擴散,慢慢滲透到照片中的華麗妝容裡,女孩沒有想到,三十幾年後的自己竟會被女兒的一句「你有看過歌仔戲嗎?」給嚇到,女孩手裡拎著甘草芭樂,坐上貨車,別了紅頂罩子下的那段時光。

 

  拿起最後一塊甘草芭樂塞進口中,媽媽含糊地說道:「那是過去的事了。」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四名 作品

顏伶庭

高三1

Similar Posts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