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仍記得那夜裡向曠野奔馳而去的綠皮火車。墨色的夜,藍色的風,白色的燈。
首日妳在基輔的鮑里斯波爾機場登陸,烏克蘭的氣候比預想的更溫和。在搭乘前往市區巴士半小時的路程中,妳拍下沿途經過的每一座雕塑,不過當妳在網路上看到整個基輔大概有兩千餘座雕塑,便停止了這個舉動。基輔充斥細膩陰柔的建築,連色彩都是恬淡的,粉橘、粉藍,百合綠的雕塑散落其中,烏克蘭有一種沉穩的大氣,令人難以聯想蘇俄時期的鐵幕政權曾籠罩在那些金塔上。妳在聖索菲亞廣場中央停下眺望,格子地延伸的盡頭,淡藍色的聖馬可修道院像一道飄忽的幻影。
第一天妳還尚未有落地異國的實感,1/4日的時差使妳產生了白天變短的錯覺。在獨立廣場附近一間滿是大學生的的義大利餐館解決了晚餐,天色還像台灣的4、5點。晚間9點多妳抵達了基輔火車站,連鎖漢堡店的廣告的對面是鏤空玻璃雕飾,難以辨識的廣播女聲迴盪在浮誇的石柱與拱頂間。出示手機上的車票,站務人員向妳確認了明天的早餐後領妳通過一人寬但鋪設了地毯的走道,進到自己的艙房。
不成眠的第一晚妳數著臥鋪掛毯的紋路,火車規律搖晃,留著島國血脈的妳無法想像一個夜晚便能漂流到離原生地那麼遠的地方,把雙目貼在玻璃上好避開反光,但外頭只有黑色的樹影,也許火車是幾里內唯一的光源了,那一瞬間妳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在一個沒有任何認識的人的地方,好像很多情感麻亂地絞在一起,但最後是空間的節奏俘虜了妳,進入一個無夢的夜晚。
踏上旅程的妳沒有特別的追求,只是恐懼所有並不可怕的事物,日常是溫水煮青蛙;平庸之樂,平庸之苦,不過日常。在一遍遍衝撞與遍體鱗傷之間深刻體會徒勞,原來最後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像那種大人,怪罪給年華,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放棄了。望著交通工具上窗裡的自己,忽然發覺妳其實很疲憊。
那個瞬間使妳決定出走。
車窗外的風景幾乎像一種輪迴,綠樹,綠樹樹,樹,樹,灰色的公寓,車站到了。不睡覺的時間妳窩在床上畫圖,偶爾看書和寫字。舊式火車沒有充電座,但非必要妳也不特別想用手機。
前往烏日堡的途中停留了5站,多半是ㄧ些普通城鎮的小車站,但出於習慣妳還是會下車走走,帶回一些軟糖和咖啡。偶爾會有漂亮的古董藝品店,但妳從未燃起擁有它們的慾望;那些娃娃和瓷片帶離這片土地意義就不同了。
在奧德薩,火車要停6小時檢修。
奧德薩是一座黃色的城市,它的血肉來自地下堅硬的石塊,黃色的石塊挖出地表後留下了一條條通道,妳原想一睹快,卻怎麼也找不到英語導遊,最後只好學觀光客在歌劇院前拍照。
烏克蘭到處都有wifi,在公園上網時妳發現了一則地方傳說:一名女子在地下通道迷路了,遲遲找不到出路,救援隊發現她時花了3天時間才把她的屍體拉到最近的出口,之後政府把很多的洞口關閉了。
那天在車上妳想起十五歲時常夢見的一座海灘,永遠是破曉前的天色,陰沉得只能看見所有物體的輪廓。每晚妳走進及小腿的浪濤裡,安靜躺下,淹沒口鼻的水流和黑暗一同環抱妳,妳可以感受到沙子一層一層的覆蓋在妳身上卻絲毫沒有掙扎的念頭。直到在清晨鬧鐘響起之前冷醒,才發現落在床角的被子;校車、黑色髮圈白布鞋、英文聽力,日子倒數的速度跟不上考卷堆積,蜷縮在位子上的同學像一叢叢珊瑚礁,但唯有鐘聲才能撼動他們的睡眠,與生命。
種種斑斕都是謊言。那些黑甜的夜晚裡妳懷抱著希望,卻深陷巨水中。
到利維夫的第一天,妳望著車站數十米高的牌樓,試著去記下每個細節,以及市政府塔。螺旋樓梯沐浴在玫瑰金的柔和色調裡,空氣清冷乾燥,而妳極目眺望宮殿和民宅。成群的鴿子霸佔了廣場,肥胖的灰點在寒風中燥動,金色樹木、東正教教堂、舊式塔樓、銅鐘。近處傳來振翅的聲響,一隻鴿子飛上了咖啡桌,啄食觀光客遺留下的餅屑。
好多年後妳還留著在車上畫的潦草速寫,筆觸並不成熟,妳只是倔強的想證明自己也能帶走一片風景,從容地迎向旅程的終點。
火車,駛過曠野的火車,白色星點渺茫像是沒有名字,也許原本原本發亮的行星只剩黑洞了。
青春之後的生活來到薛西弗斯的神話。妳活得平凡,規矩安分,坦然擁抱安逸的生活,沒有任何藉口,那景象令妳發噱。沒有什麼千瘡百孔的勇氣,數十年後妳所在乎的,早已失去它原本的樣貌。無解。
旅程最後的幾秒有冬天吐息的白霧,廣播響起,妳輕柔的被捎走,回神已站在月台上。
妳只有拉緊圍巾,以凍僵的手指牽起行李箱。妳佇立在無言的告別裡,帶不走那些像荒原,艱辛卻美麗的日子。
高速離去的火車,留妳於白燈下無形囹圄中。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三名 作品
廖翊婷
高一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