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 《只因你而存在》 高一4 劉庭姉

父親顫抖的握著我的手,幾聲嗚咽傳入耳裡,我置之不理,撇過頭砸嘴。還沒來得及請他放開,一陣刺痛襲來,從被鮮血染紅的淚滴往上看去,父親的眼淚流淌不止。「為什麼要割自己……」他趨近癲狂,表情扭曲,一遍遍的,著了魔似的,重複喃著。
從那刻開始,我的命再也不屬於我自己,我無從決定我的消失。
父親不算個老菸槍,煙癮卻也不小。幾年前,能常在父親的外套口袋掏出找零的五元,那時他抽的還是長壽菸,改抽百元的大衛杜夫後,就失去了掏零錢的小確幸,父親從不在車上攝取尼古丁,更別說家裡的任何角落,我聞到的菸味多半是在衣物或口腔上的殘留。
在常去的樂器行裡,港籍男店員Kevin會坐在他的重機上吸著七星涼菸,只差二十五元,聞起來就大相徑庭,但對他們來說,多那二十五的開銷是每日的,乘起來數目可觀。我總坐在台階上和Kevin 談天,吸他的二手菸,從音樂聊到政治,可說是無話不談了,有時候會是例如「月光的來源是陽光,那吸血鬼是不是也不該在月光下」的蠢話題。倘若Kevin有了興致,便會用電吉他彈奏The Beatles的音樂,聊天在此時多半會告一段落,由音符代替人聲,而話題則繼續。
Kevin偶爾會換抽寶亨九號,某天他說以前天天抽著老寶亨九號,他不明白停產的理由,很多事物就是這樣,不知不覺被畫上句點。
「老寶亨九夠濃,味道也實在正點,你喜歡聞菸味的話,真的生錯年代了。」
Kevin邊幫吉他換弦邊說。「我只是鼻子比較靈而已,二手菸有害身體健康,喜歡的只是跟你聊天。」香菸香菸,對不依賴尼古丁的人而言,仍是臭的。
「你無意識嘅去注意那些殘害你嘅細節」突然轉成粵語的對話令我一顫,但Kevin並未給我反應的時間,換弦完畢後叼了根菸就到外頭去了,躊躇一陣後,我還是沒有跟過去,隔著玻璃門凝望Kevin隨風飄動的髮絲,心裡暗自反芻眼前人方才的話。
我盼著能像梁遇春在「Kissing the Fire」裡記敘徐志摩那般描寫Kevin和父親的那天。聞香菸味這麼久,那些吻火者追求的慰藉是什麼,我似懂非懂。
「若只是愛和我聊天,你大可不必詢問我香菸的牌子,更別說聞出差異來。」
那天回家前,Kevin 戲謔的衝我笑著。
「高中是不是要玩個社團?」我曾經這樣問Kevin 。「熱音社!進熱音社後就會來這裡買效果器幫我做業績。」「才不要!」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沒上高一,Kevin 就回香港了。
在學校熱音社認識的人和Kevin 對音樂皆是滿懷熱情的,我不只沒擁有他們彈琴時眼中閃爍的光,更從未把音樂當救贖,連熱愛也談不上。把人生比喻成蛋餅的話,音樂就是老闆娘隨手放進袋子裡的辣醬,加了更有風味,但我也不排斥沒有醬料的蛋餅。我明瞭我是不夠格和他們打著同樣節拍的,即便如此我還是厚顏地和社員們談論喜愛的獨立樂團。
我真的喜愛嗎?
父親肯定知曉我對音樂的態度,卻仍爽快的在樂器行掏出用血汗掙來的鈔票,換來我肩上那把電吉他,從羅菲斯、復維樂、戀多眠等名詞出現在我生命中開始,父親再也不要求考卷上的數字,一切可能令我快樂的物質,他都願意花錢,即使近年的景氣低迷,父親的身體也大不如前。我不忍心告訴他這些的效果只是表面,我仍覺得我的存在是罪過。
父親什麼時候也能這樣認為呢?到了世界末日也不會吧,畢竟他愛我。
我需要的不是音樂,而是和發光的人建立羈絆,比起自己登台,我更樂意看著有熱誠的他們演奏,不管我在他們心裡重要與否,為了不讓眼中有光的他們遇上社團成員輕生的爛遭遇,成為我呼吸的理由。而彈奏樂器的技能,只是附屬品罷了;老實說,什麼社團都好。
母親常和我說:「你沒辦法理解做父母的心情。」對我而言,我想理解父親的心情,想理解母親的心情,但我不想知曉「做父母」的心情。在對未來的諸多徬徨不安裡,我最大的恐懼便是懷孕。父母是無私奉獻的,而我註定無法成為。當我認知到月經的存在是為了備孕後,每每見到從下體流出的猩紅時,不由得反胃。
父親和母親的性格及觀念使他們無法相互依靠,母親調節壓力的方式也許是購物,而父親則在尼古丁中求慰藉。哪個抽菸的人不明白菸品的有害?只是擺不脫愁緒云爾,但那一縷縷煙終究只能分擔一點,接著就抽著抽著成癮回不去了,那惱人的現實依舊擺在那裡,無法抽離。對此的見解也成為我從厭惡到接受菸味的原因。
父親真正的心靈支柱不是香菸,而是我。我替他感到可悲,因為支撐他的我是千瘡百孔且空洞的,不如一根菸。我唯一能做的是為了他活著,不知不覺,我們成了彼此存在的理由,但父親大概不知道這點吧,至少我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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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 《甲床》 高一6 王宥鈞

指甲鑿開指肉,我坐在窗前書桌,甲片恣意縱長,肉刺在凜冽月光下抬首、揮舞,月牙沒入指海,在那幽暗的海底裡,消失。紅字如拔除肉刺滲出的紅血染上考卷,在我眼中混成了淚,彷彿心底也腥紅殘影點點,在一陣眩暈的攪和中,融為一體,指甲上的裂痕晾在刺目檯燈下,太雜亂的桌我找不到歇息的地方,任由昏暗窒息由甲緣逐漸侵噬至中心。
一次次放學鐘聲響起,一次次來到樓梯口,十五公尺向下的距離、一階階的石頭花紋階梯,讓我的眼逐漸失了神,彷彿書包裡也裝進了水泥,將我的肩壓下地,同學的一聲叫喚也隨時會將我推下,膝蓋微彎腳尖試探的往下走,剩四層樓,布背帶壓在肩上,我緊握,指腹留下了半月指甲痕,它的沉重跟著我嘆息、徘徊、停在原地,皮鞋鞋底和階梯間幾乎消失的摩擦力,雙腿顫抖,腳趾緊縮,無法前進,冰冷扶手刺著我的手掌,穿入我的指心,看著放學人群湧入樓梯口,我深吸一口氣,剩三層樓,嘈雜汗水混著濕黏人聲緊貼著耳,剩兩層樓,無視了腳底和膝關節發出的慘痛合音,剩一層樓,我只能繼續向下邁進。
午後熾風爬上樹梢,把樹葉壓得直不起身,影子在黃昏的階梯上變得不規則,風將汗黏回了我全身,終於到了一樓,我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卻讓我的瞳孔收縮,腳指甲抓牢鞋底,我想避開人群,跑向校車,但最後被書包壓迫著的粗喘阻擋了下來著,校車最終還是從我眼前溜走了。
看著空錢包,我眉頭一皺,手指拖著指尖按著手機上的數字,輕嘆口氣,我打通了她的電話。「沒搭上校車,來接我。」「好,你等我一下。」
我微弱的皮鞋點地,穿過街道,媽媽不會開車,只能騎機車來接我,正因如此我更不可能坐在校門口乾等,霾灰車身幾道劃痕劃過,引擎疙瘩喘不過氣。「被同學看到多丟臉。」我這麼想著。太陽緩緩落進都市天際線,媽媽的一下子,是我的好久好久。
待月色淺淺浮現,她才騎到校門對面五百公尺遠一間老柑仔店前,那是我跟她約好的地方,因為這裡太舊了,所以不會有其他同學會來。我輕拍身後座椅上的灰塵,媽媽遞上安全帽,這成了我們最親近的對話。
一路上,地面零星碎石震顫機車、刺痛腰背。蒸發汗水悶住空氣,在我與她之間築了一道牆,我抓緊機車後座的指甲隱隱作痛。媽媽與我的頭髮在風中翻騰纏繞,卻永遠是數條無法容為一體的線,我想用指甲將之切斷。
書桌前,我眼神渙散,望向窗外,星海曾燦爛,嚥下我期盼的視線,如今成疊作業盤據腦海,筆尖在書本上劃出道道傷痕,藍色墨水爬上指甲,猶如顆顆露水,在靜謐的黑夜裡找尋未來,牆上短針再次走過十二,咕咕鐘般的,媽媽來到我房門外:「很晚了,睡吧。」此話如利斧,砍斷了我的理智「我也想啊!」握緊黑筆的指甲抽痛著,壓力的漣漪聚集指頭,課業的枷鎖一點一滴的囚禁了自由,舐犢的囹圄一分一毫的入侵了內心,指尖顫抖、發紅,嘶吼著在塑膠書桌上留下了白痕。一切都太吵了。
媽媽,你太吵了。
登時「喀嚓」太硬太長的指甲斷了,安靜了周遭,白痕成了紅河,絲絲涓流從我指甲罅縫流淌而出,疲頓散了開來,我嘆氣,喃喃自語:「這禮拜第二次了。」
拿出OK繃,快速將手指包紮完後,再度跳入作業海中。
天未亮,指尖的痛將我叫醒,那疼無法忽視,從指甲邊緣開始,使我全身顫抖,冷汗如雨落下,猙獰面部將我從夢中抽離,過了好些時間,才漸漸緩了下來。我坐起身,眼淚在眼窩裡轉了幾圈,咬緊下唇,卻無能為力。那海底有個活火山,疼痛岩漿時不時從中噴出,往後的每天,那滾滾熔岩不斷蔓延、冷卻、蔓延、冷卻,直到我被毒煙覆蓋,再也看不見一點光芒。
火山的折磨,在我眼底抹了層灰,白熾燈泡下,彷彿要從我蒼白的臉中蹬躍而出,最終還是被媽媽發現。放學回家,她輕拍沙發,示意我坐下。「沒必要。」
三字從我喉嚨竄出,又被我吞了回去,深吸一口氣,我坐上了沙發,新生指甲從甲母探出了頭,它正在生長。回到房間,看著消失的一個小時,煩躁衝上了心頭:「真是浪費時間。」這念頭在我腦海裡打轉,隨著輕嘆的氣溜出口中。
「上車吧,去拜拜」那天放學她這麼對我說,眼看考期將至:「文昌帝君廟一定又擠滿了一堆人,而且鐵定會遇到同學。」我邊想邊在房間鏡前試衣服,一套又一套,想起媽媽的那台機車,差點讓我把剛整理好的頭髮抓爛。輕拍座椅灰塵,我坐上機車,轟隆聲穿透全身,將怒氣一點點積滿,身心俱疲,我緩緩閉上眼,想將一切忘掉。微風吹過機身,挑起我的髮絲,伴隨沙沙聲一絲鹹味飄過「沙沙?」睜開眼,一片藍赫然出現眼前,水波上浮下沉,細沙被推往了陸上,大海的湛藍一如往昔地毫不保留地盛放,我的嘴角微微揚起。
不久後,我們在一間小媽祖廟前停下,香爐白煙裊裊飛升,在空氣中環繞了幾圈後散去:「什麼?媽祖廟?我是要考試又不是要出海?」我不耐煩的說道。而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香遞給我,香頭點點火光在灰粉間亂竄,變成了道細煙竄上媽祖廟的天花板。
結束了意義不明的拜拜,我跨坐回機車上,但媽媽說:「跟我來一下。」隨即鑽入了小巷,我嘖了聲,跟著進去,僅容一人側身的巷子左拐右彎、千迴百轉,媽媽在前方的身子不知不覺地痀僂,是夕照的關係,還是歲月終在媽媽的髮上留下蒼白,一隻貓走過,我捏緊指甲,牠頭也不回向前走,我指節乏力地想抓住什麼,但日子已悄悄流逝。
最後,走出小巷,太陽斜射進海裡,海與天連成一線,潔白沙灘沐浴在了陽光下,在海風的吹拂下懶懶地翻了個身,那是一個稍微高於沙灘的平台,幾個水泥製成的石塊佇立在平台邊緣,輕拍灰塵,我與媽媽各自坐下,海波上升,她告訴我這是她從前年輕時最喜歡來的地方,海波捲起,我說這裡很美,她笑了,笑得像我從不認識的她一樣,我鬆開了橫擺胸前的手,媽媽握上來,浪花拍打岸邊,拍散了我和她之間的那道牆。

浪花從海波形成,拍打岸邊;指甲從甲母長出,緩慢前行。
那晚,我坐回書桌,檯燈顯眼了長指甲,皺眉:「又得花時間剪指甲了。」,看著指尖上的白,那細小裂痕靜靜的躺在了白淨沙灘,任浪花拍打、捲走。溫存月光下指尖抬首、揮舞,我沒入海底,和指甲在那明亮的海波裡,暢游,短針再次走過十二,但那海溝早已被填平,指頭上媽媽的笑聲如星河倩影點點,由甲緣逐漸擴散至心中,新生指甲完美包覆著指頭,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閃著,那被遺忘的甲母,埋藏在了皮膚下,她支持著生長、修復我們的傷、愛著我們無悔,至時間的盡頭,我游到她身旁,和她說了那句遲來的。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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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 《從此她不再淋雨》 高二5 李育箴

那天下午,公民老師帶他們全班到圖書館,館內有學長姐策劃的白色恐怖轉型正義展覽,出教室時外頭正在飄著細雨。班上大部份的同學選擇抄近路穿過操場,因為在這種雨中不撐傘、走到圖書館也淋不濕。
春末的梅雨季,雨絲細細密密打在身上,很是涼爽,暫時消去了些陰雲籠罩的悶意。
除了他們,同時也有其他兩班正在參觀,一時間圖書館人聲鼎沸,整群整群的人圍在一個個解說牌前攢動著,看上面所寫的文字外,也有些人拿出手機拍下內容。逛到一半,她從擁擠的人群中掙脫出來,到另一邊比較少人駐足的展區喘口氣。
較小的展區觀展者零落,好死不死的是其中有那群男孩。她記起上禮拜游泳課時,她沖完澡正要去吹乾頭髮(學校的吹風機區設在男女更衣室外)其中一位男孩在池畔擋住她的去路,一臉癡傻樣,笑嘻嘻向她不斷說著「哈嘍你好嗎、怎麼妳看我很帥吧⋯⋯」的話,她一想到當時的景況就渾身發寒。
她背過身,暗自希望他們別注意到她,她只想好好看完展覽,別再被攔下,這不應該只是個奢望。
該死的是,那些男孩走了過來,在她背後嘻笑,原因什麼的重要嗎?她完全無法專注在展覽上,因為他們總在她駐足於解說牌前時,在她背後鬼鬼祟祟地,想拿手機拍下些什麼,她不必回頭就知道。
一切都亂了套,她只能像隻無頭蒼蠅般在人群中亂竄,奮力擠過某人與某人之間。心突突的跳,在肋骨圈成的牢籠中收縮,內衣鋼圈箍住她的呼吸,如此窒息,無法逃脫。
荒謬到了極點。她在一場展示白色恐怖的展覽中遭受了另一種恐怖,與之相左的是沒人會為她伸張正義。因為這就是現實,現實是1952年的大屠殺,可這次的對象是女人,這次的現實是她感受的不知所措與恐慌。
可眾所皆知地是女人總愛誇大事實,缺乏幽默感,不懂那只是國中男孩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她想,四、五十年後,甚至百年後,是否會有人將她的照片懸掛在牆上,底下一排小字介紹她:一個現實的受暴者。她走到哪,那群男孩就跟到哪,她想隱入人群,試圖逃脫,沒有效果,他們依舊跟上來,就像鯊魚追蹤血味,而她是被綁在船沿,等待被啃食的馬林魚。
最終她被逼退到書架旁。她面向書架,假裝在瀏覽架上的書,試圖掩飾她知道他們正跟在她後面,緊追不捨。她視線狂亂在書架上搜尋,尋找一個認識的書名,不論是什麼至少讓熟悉感給她一些安慰。她瞥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便不假思索地從書架上抽出,低頭側身,試著別被拍到全臉。假裝在閱讀,假裝不知情,告訴自己忍一下,讓他們拍完就好了。她無力再陪他們玩貓捉老鼠。
那群男孩咯咯笑著,拿著手機歡樂的自拍合照,而她是背景,那就像獵人與死去的獵物合影般,耀武揚威。男孩的部落舉行祭儀,她是被獻祭的牲品。
最最諷刺的是那時她心中浮起了荷塘月色中的一句話:「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她知道自己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翻開那本書。一瞬她像留在了走廊上,周遭空無一人,雨漸漸停了,地面蒸騰著潮濕的空氣,惹得人一身濕黏,那像泳池邊的男孩也像嗅見血的鯊魚,甩也甩不掉,只能默默忍受不適感,讓時間流逝,等衣服乾。
她靜靜等待,等待他們鬧夠離開,度秒如年,對時間的感知被拉得極長,像黃昏時分的影子。而她束手就擒,毫無反抗。期望有跡象顯示那只是一場惡夢。
她走出展場,在圖書館門口晃蕩。她想著為什麼上禮拜沒一把將他推入泳池中。水花濺起,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副噁心肥胖的身軀在泳池中掙扎,剛說出輕浮話語的嘴現在只能無力的吐出泡泡⋯⋯。她從幻想中醒轉,下課鐘聲敲響,她混入人群一同離開大樓。
從兒時起,永遠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每次每次循環往復,像公式。她都能預見未來了。
就算有去找老師告上一狀,她無法準確述說她的感受,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再述她的遭遇,與一瞬湧上的噁心與厭惡。他們會說:「是男孩嘛,比較調皮好動。」生出個理由太容易了。「告訴老師」這個辦法在她心中成為一條立了此路不通牌子的道路,受理的窗口看似存在,走近才發現只不過是牆上的塗鴉。
她有些後悔,後悔在書架前停下,以為屈服後一切就風平浪靜,現實打了她清脆的一巴掌。一股悲哀淹過了她。憑什麼麼他能這樣做?又憑什麼她得承受?
她又想到《蘇西的世界》中天真的孩子所提出的,最不會被揭發的殺人方式:用冰柱做凶器,待冰雪消融時一切證據便化入水中,無影無蹤,死無對證。
後來,有次放學下起微雨,她貪方便不撐傘,直接走入雨中。突然她感到一股強烈、毫無來由的不適感,促著她離開雨,迫使她躲進迴廊。細密的雨絲打在身上,像數千根針刺;雨滴落在膚上,毫無邊界感到讓她想起直勾勾的目光,刺痛著她每一寸身體。能夠淋雨的那一部分她像是被殺死了般,從此她不再淋雨。
生活總有些小尖小刺,像阿西西的聖方濟各教徒所繫的苦修帶,但所有扎在靈魂上的痛不是為了更接近上帝而是教她閉嘴。耶穌在登山寶訓中宣布有八群人得到了祝福,她想那蒙福的人中並沒有她。

之後在班上,她能避開他們便避開,從那群男生旁經過時低下頭,不讓眼神交會。那張照片最終還是流到了她手中,看著朋友從聊天室傳來的截圖,她點開查看,男孩們笑的多燦爛,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就像是無意間入鏡般。她看了一眼便關閉視窗,冷靜了下,重新打開對話,下載那張圖片,丟進她私人信箱的雲端硬碟。
直升上高中,開學第一天便得知他考回來,她頓時感到極度嫌惡與噁心,唯一慶幸的是社會組兩個班,他正好被分到隔壁,他們不必再當三年同學。
她的心中瘋狂轉著無數怨憤,颱風過境般橫過五臟六腑。所有情緒都能轉譯成一句:「憑什麼他能夠回來?」,她恨死這個世道,沒天理。他不會因他的行為受到任何懲罰,因為她沒有說出來。是的,因為她沒有出聲,致使他能夠繼續逍遙。她那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去告訴老師?為什麼放任事情船過水無痕?更讓她痛苦的是無痕的只有表面。她被困在水面下,水面上是那群男生,這件事情在他們的人生中是無痕的 ,相形之下她的痛苦像是大驚小怪。好似她是這一切錯誤的根源。
某日她偶然於推特上看見一篇貼文,內容是一名男性發文問:「為什麼有女性對走在她們身後的男性抱持這麼大的戒心?」,下方有則留言回覆,寫著他認為那只是一群神經質的女人,他在路上遇到這種女人就會一直跟著她,看她神經發作一直回頭,還越走越快真的很可笑⋯⋯。
她的手抖了下,手機險些滑落。記憶總是會在一個人毫無防備時找上他,帶他重遊故地。她的眼眶下起了那春末的綿綿細雨。
她的胃翻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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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名 《遺落》 高二1 游涵勻

月高掛在天空,黑影溜進房室,倔強的月光翹開我的眼皮,唉,又是一個無眠的夤夜。熟稔地坐起身,我望向身旁的書櫃,思考著今晚將是哪本散文集被臨幸。
瀏覽再熟悉不過的文字,忽然一瞥一詞「遺落」,卻久久無法忘懷,彷若內心有了觸動。那個拚命向前衝的自己倏地被敲醒,猛地回頭,正視那個被遺落的十歲少女。
已然無法追溯起,我邁入了青春期。曾聽過一句話:「人是在一瞬間長大的,無關乎年紀與生理,而那一瞬間只有自己知道。」可是我無從得知,只有滿滿的無助與不安。在十歲時,我來了初經。悶熱的暮夏來的不合時宜,潮濕的貼身衣物緊貼著我,疼痛的生理反應甚至使我打滾在床而無法起身。有了漸漸突起又隆大的乳房,彷若多餘的負擔糾纏著我;多了私密處和腋下的毛囊,貌似胡亂生長的雜草鬱結著我;成了多肉的屁股和大腿,象徵女人的特徵不合適地出現並霸佔了我的身體。
我沒辦法習慣身體上的轉變,只覺得一切唐突又來的不恰當。但大家都告訴我,我已經長大了,現在是青少女了,是在變得更加美麗綻放,並要學會保護自己。
在一次的過年聚會上,坐在我媽媽隔壁的嬸嬸,一手安撫我七歲的堂妹,另一手胡亂地將大白蝦塞進嘴裡,一邊說著:「她這個年紀應該在發育了吧?有穿內衣了嗎?來了嗎?感覺她的,就是你知道的啊,長很大了ㄟ」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媽媽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好像某個禁忌的話題被開啟,要秘密談論才不顯得丟人。我小心翼翼地點頭,內心卻是滿滿的尷尬與不情願,我如被移送的嫌犯,只想把頭深深地埋進安全帽,在那閃光燈的注視下。但大家關切的眼神使我不適,尤其他們避諱、悄聲地詢問我有關「那個」的各種事,使我更加厭惡這些突如其來、令我辛苦難以承受的生理改變,抑或是社會態度的轉彎。
試想在我國小的時候,曾有過一次經歷。
那時,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沒來過月經,象徵著一抹紅點染血小女孩的白裙的存在。去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我試圖反抗家中的鐵令:除非生病不可請假。恐懼被大家發現我的秘密,懼怕大家狐疑的目光,以及不再純潔的證據。毫不意外,我成功地失敗了。於是,我擬定了作戰計畫:在家用衛生紙包好每片衛生巾,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進外套口袋。我是這樣計畫著。隔天,我忍住不在下課期間去廁所,擔心更替衛生棉的嘶嘶聲會被人聽到,想著,憋著,難受著。好不容易到了中午,趁著大家都在吃午餐的空檔,我悄悄去了廁所。終於得來解放,我內心雀躍,想著只要再撐到回家就好。「你有聽到嗎?那是甚麼聲音?」「我也聽到了,不知道是誰在裡面。」像是三人在交談的聲音。冷汗竄出我的後背,被固定在馬桶上的我,動彈不得,深怕發出任何一點巨響。一片空白,只想同迪士尼公主一樣突然消失,隱遁。
不知過了多久,我沒聽到聲響,揣度應該已離去的她們,戰戰兢兢地穿起血色的運動褲踏出廁所。一抬眼,我看見她們那獵奇又恐懼的眼神,我們班的班長與她的小跟班。而她們接著快步離去,剩下我一人獨自停留原地。在打掃期間,班長詢問剛剛在廁所的是不是我,一眼便讓人看穿她內心真正想的疑問。我假意輕鬆地說起這沒什麼,甚至說我覺得說出來輕鬆多了,然後拖著我狼狽又不堪的軀體匆忙逃離。然又在隔天,大約有五個女生來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我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或是說需要經歷這些,我滿足於現況,不想從女孩轉變成青少女,更不想聽婆婆媽媽聊著有關我的月經時間和胸圍發育,還有對我的指手畫腳和品頭論足。我信誓旦旦地告訴媽媽,我不會改變,我不會喜歡任何一個男生,不會喜歡架上漂亮衣服和包包,我只想賺好多好多的錢……
驀然回首,我已經十六歲了。我將我當初說過的話一一打破,我喜歡各種衣服包包名牌,在意自己的外貌與身材,戀慕著隔壁班的男生,我徹徹底底改變了,遺忘了那個十歲的小女孩。
而當我聽到我十歲的表妹跟我訴說她進入青春期的煩惱,我脫口而出:「你是在長大啦!」話一出口,我的種種回憶冒出,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從前不喜歡的大人,做著以前的我無法理解的事,有著小時候的我不會有的思考模式。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遺落這個詞。十歲的我,被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甚至十六歲的我遺棄了,她漸漸沉入海底,慢慢消散,被我遺忘。
但同時,她也成為了現在的我的養分。有時還是會被曾經童真的想法逗笑,被曾經任性的自己感到羞愧,又或是曾經的堅定而感動。現在發覺,現在的我由過去的我所組成,又有甚麼好阻止或是煩惱的呢?
人,是在一瞬間長大的,而只有自己知道那是甚麼時候。我現在知道了。接納現在和過去的自己,不再懷疑否定,明白所經歷的苦難都是未來的養分,那些苦難終會被我們塵封谷底,只留下淬煉出的精華,支撐我們繼續前進,迴還反覆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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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名 《香水味》 高一2 陳語錡

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香味———沾附外套、髮間,走廊與人擦身而過時,那人會回頭,用嗅覺記得自己———「啊,那是某某某的味道。」
憧憬於此的我苦苦哀求媽,要她把年輕時沒有用完的香水送給我,媽一開始因為找東西花時間,還不答應「香水有環境賀爾蒙!一個學生噴香水幹嘛呢?」
「媽,我覺得香水會讓我更喜歡自己一點。」聽後,她便翻箱倒櫃,總算是找出一瓶獨立罐香水,和一裝了五種小瓶香水的鵝黃色扁盒,盒蓋上用端正的英文字體印著Jo Malone,第一次接觸香水不清楚,但媽說這牌子很厲害。
「謝謝媽!」雀躍地雙手接過,拿回房間擺在書桌上,細細研究起來。看著自凌亂的課本、小說中鶴立雞群的香水,雅緻高尚,心底的虛榮悄悄作祟,不禁有種從一個不願懂世事的高中生,搖身一變成了姿態優雅、事業有成的女人的錯覺。
隔天早早二十分鐘起床,就為從容噴香水上學了,初次試用那瓶已用至一半、獨立罐裝的香水,我像牙牙學語,照網路寫的噴手腕、後頸,怯怯按壓亮銀色噴頭:噴一下、兩下……不敢再多,深怕一不閃神壓太大力,彷彿那是乾涼沙漠裡最後一壺水,一滴酒精、一滴香精也不願浪費。
初噴幾秒,一陣芳香自空氣散開。香水瓶身標示「牡丹與胭紅麂絨」,腦海的想像頓時開滿桃紅、粉紅的花,鮮豔如支支打開的傘面,更如仙子跳舞時綻放的裙花;實際上,單單從嗅覺判斷,相較品名裡的大紅大紫,香水的氣味,反倒添增了一分強大、脫俗的傲氣,若說牡丹與胭紅麂絨為暖色,這分傲氣就是行走其中的冷色調。
記憶裡,隱隱約約藏有過這一種香氣。仔細用鼻子嗅聞每一粒香水分子,在記憶中尋找連結——是媽曾有過的味道。是媽還三十幾歲,年幼的我向她撒嬌抱抱時會聞得的氣味,但媽現在不噴香水了。
梳妝打扮,終於定「味」後,我便匆匆上學。攜帶香味的制服果然不一樣,空氣不再只是拿來呼吸用而已,還要傳遞自己一心一意噴灑的香水分子,下課與朋友笑談間、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飯,都恨不得靠人群近點、再近點——然而……
這麼近真的好嗎?會不會被討厭?
身上散發的淡淡香水味,掩蓋不過心底濃烈、原生家庭猶生的不安全感,每一次開朗的湊近,實則處處防備。
香水,體現個人風格。其中分有「前味」、「中味」、「後味」,由氣味分子大小,致使散播的時間不同,顧名思義分類成前段、中段、後段將聞得的香氣,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使他人認識自己散發的個性。常常,我在「前味」階段就停住了,掩埋在心底最深處,那股複雜、黑暗、沉重的「後味」,只有自己感受得到。

因為皮肉底下的內在笑不出來,所以在人際間想盡辦法揣摩開朗、逗人笑,就彷彿好過一點———我大概是一瓶尚未上市、仍然在實驗階段的香水。其成分包含橙花精油,予人清新活潑;添加玫瑰香料,予人氣質熱烈。再滴入麝香、薰衣草、茉莉、薄荷;撒點肉桂、香草、咖啡、紅酒香,用95 %酒精去溶。簡單來說,就是盲目添加了世界上所有最香的香料、最上等的精油,想兼顧的方面多到數不清,胡亂混在一塊,自然是香味太厚又複雜,簡直不把人熏死……下場宛如徐四金筆下《香水》一書描述,包迪尼香水師所開的精品店:總是進最上等、最精緻的高級貨,蒐集世界各地富有絕美香味的精品,每個商品各別擺放,與眾不同的香氣撲鼻,然而當所有氣味雜亂混在一起,好比書裡喻作的亂序合奏團,演奏家各彈各的,搞得觀眾頭昏眼花——包迪尼的精品店,顧客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穿戴香氣的上學日,毫無氣息的上學日,終究沒有區別——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該睡,每日三餐,記得規律運動,雀躍地嘗試好玩的事情,努力不恨,卻不愛。
穿戴香水的上學日,毫無氣息的上學日。像初戴牙套,嘴巴內壁被齒上的矯正器來回刮傷,仍然一直、一直咧嘴大笑。像媽也好久、好久沒噴香水。打開那裝五瓶小香水的鵝黃色扁盒,發現任一都沒被使用過,水位線是滿的:青檸羅勒與柑橘、英國梨與小蒼蘭、黑莓子與月桂葉、藍風鈴、以及鼠尾草與海鹽……隔著一個世代的媽與我,手拿罐罐香水坐在梳妝桌前,小心翼翼,心中忐忑及興奮。渴望的並非芬芳香水味,而是香水味背後,我們以為能帶來的東西——可媽熟知吧?往身上添再多琳瑯滿目的香氣,也無法使一個人回家;好比,無法使同學真正靠近我的心。
現在的我不適合噴香水。要等到,香水味不是為了讓別人聞得,而是為了自己時,是為了成為真實且坦率的自己時———「啊,這即是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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