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不斷來回往復,囚禁於聲光與晝夜的旋轉木馬,我們該從何掙脫?

推開幾個人高的大門,光亮的尾巴被倏的夾住,陰暗的洪流滾滾而來。視野逐漸緊縮,流淌著沉鬱灰暗的基調。管理員鬆脫而疲倦的笑臉、住戶拔高聲調的爭吵聲,我猶如被灼燙了手腳,飛快的奔離這個地方。空間一點點的收束。從寬闊的大廳至迴繞的長廊,頭頂的燈一盞盞燃亮如隕星,最終在電梯門縫拉開一個光的平行四邊形,再慢慢收束成一道微弱的光。收束。再收束。我走進二十坪的家,兩房一廳是四個人的生活空間,推擠著父母的歡聲笑語,從隔壁房間洩漏的通話聲,一步步走進沒有光的書房。

閉上眼,電視的聲響與尖叫聲,宛如漫天爆開的爆米花,在耳畔轟轟烈烈、一連串的盛放。失去視覺的聽力變得敏銳,想像亦強烈的在腦海發生效應,我能想像,母親與妹妹共同擠在一張狹小的沙發,她們不斷調整身姿,就為了避免浪費任何一點空間―這是連走路都必須旋身,無謂私語更無法有秘密的家―窄,太窄了。任那無處遁逃的喧鬧的囚禁下,我被侷困在一個無法擁有自我的空間,生命一而再地被闖入、被打擾,努力維繫的平靜亦不斷崩解。隨之崩解的,還有一點點被磨損的生的希望,被壓抑至窒息的軀殼,無法透氣,於是開始腐敗。左手在流血,手中的筆在尖叫,過多的壓迫被擠壓在過小的空間,我亟欲渴望逃離。從流溢書桌的參考書間逃脫。從這充滿著聲音的空間逃脫。

我想要自由。

我習慣讀書時,望向窗外。望著那些不知名的鳥兒,成串的飛過零散的雲彩,它們看起來是何等恣意,就連一點凝重的暮色都不曾沾染。日復一日,握在手心的筆,通往厚重的參考書,它們卻以優雅的身姿,通往另一處的天高海闊。陽光亦落在玻璃窗,鍍上一層微光。而我總是關掉人工的燈光,像個柔波上的小島,等待日光一點點喚醒生機。隨著時針的挪移,日光從臉的邊際,移至臉中央,再徐徐的移至黑暗的角落。它們似乎都在呼喚著我,告訴我,擁抱它們,就能碰觸到一點自由―從那狹小的窗口。

晚上九點,我從書房走到頂樓。

鐵門發出嘎吱的聲響,關上門的那一刻,彷彿踏上了另一個星球,一個初始而混沌的世界。風瞬間潑上臉頰,月亮孤單的掛在夜空,像是天幕被捅破一個小洞,滲進少許的光。空間突然在眼前無限延伸,手腳不再侷促,耳邊的喧鬧紛紛褪落,裸露出內心一片荒涼的寂靜。我隨意的坐在地板,頂樓的牆不高,夜色柔柔的在眼前舒展,開出漫天閃爍著微光的花。沿著內心的那片寂靜,我打開書本。

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掛在天幕的月亮。看似落在這擁擠的世界,卻始終都是孤獨的存在。它不相容於混亂的人工燈光,不屬於夜色陰暗的基調,卻被泥沼般的人間困住,留下淚痕一樣明暗的光。面對這無垠、難言的孤獨,我選擇逃進文學偌大的虛幻,在咖啡與書頁之間,抓住一點真實。曾經覺得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的。情誼會破碎、生命會在淚水漫湧下瓦解,回憶悽慘的嚥下最後一口氣,然後拉住現實下墜。我不願與千萬個人相同,他們將短暫的生命視同眠夢,理智沉醉,耽溺於盛放與幻滅之間。所以,我持著紙與筆,試圖抓住一點生命的形影。擦拭,落筆,再擦拭,思緒在修剪後,落在紙上,從此文字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開始長出自己的樣子。

幾年過去,我不確定這個問題是否被解決,只清楚現實仍然混濁不堪,自身亦是。高行健是因為死神對他開了玩笑,誤診肺炎,才藉機離開世俗。而我呢?只見書架又重重砌高了幾層,隨著時間抽長,一整面牆的書,浩浩蕩蕩。而我揀選的指像在大海裡漂游。  

猶記,在課業纏身的國三時期,消極負面的念頭,如同魔咒,不斷纏縛牽絆著自身。大考小考模考,國文英文地球科學,我將自己釘在座位上,身後是永遠會被開啟的房門,彷彿就連手心滲出的汗,都被那一雙雙眼睛來回審視。直到我一次考糟,將自己蜷縮在書房裡,滑著手機,掩蓋深淺的難過―「她有資格滑手機嗎。」父親的聲音刮破耳膜,妹妹的笑聲鼓脹,輕盈的戳破自尊。「砰。」手機耳機拉扯著自身,滑落到無可挽救的黑暗。這個房子為什麼隔音這麼差。我喪失一切力氣,搖晃的敗退到廁所,再敗退到廁所的狹小窗口旁。我猛的拉開窗戶,外面的冷風潑在臉上,淚痕變得冰涼,心也一片死寂―電話聲響起,是朋友低低的聲音,你怎麼了。為什麼一直不回訊息。我握緊發熱的手機,眼淚沉默的流了滿臉。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長久的壓抑化作淚水,淚水再延伸出破碎的言詞。哭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解脫了,從那淋漓、不可自拔的痛苦。她慢慢地開口,沉穩的聲音,彷彿接住了我,「你已經很盡力,不要再自責了。沒事了。」手指擱淺在發亮的屏幕,靜靜的,聽著另一端的聲音,從那不知名的遠方傳來,卻溫暖了冷透的心。「謝謝你。」我以沙啞的聲音作結,但心裡卻悄悄的告訴她,謝謝你,讓我自由了。我是如此的需要被傾聽,被修復,身體卻不斷被家人、被課業推著向前,將受損的靈魂,留在原地。我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理解,一點支持,讓我能在往復來回的軌道上,永無止盡的輪轉,能夠忍受,聲光折磨的日夜,只為了一把把琳瑯的笑聲。

夜色垂落,圓盈的月亮掛在天幕,幽微的朝我微笑。我一如往常的推開大門,陰暗的洪流轉眼被月光沖散,在偌大的大廳漫淌,彷彿一地散落的金黃色花朵。步伐輕盈的旋轉,外面的杜鵑花一叢叢,轟轟烈烈的盛放,我自在的走過重疊的陰暗處,踏過一地嫣紅。我想,我終將抵達,屬於自己的那片青春,揉雜著微小的快樂與痛苦,卻如此深刻。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蔡禪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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