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夜與靜海〉
  
    如鏡一般澄澈的夜,是一片海洋。
    我飄浪在最平靜的海面上。藍月流影,映在靛色的海水上頭。
    海洋的氣息,隨著世界的心跳,緩緩地,一起、一伏。
  
    曾聽別人說:在凌晨兩點醒著的人,背後都承擔了一些說不出口的故事。
    這時候的世界什麼都不剩下。所有的聲音都比不過沉默的震耳欲聾、所有的情慾都拗不過寂寞的波濤洶湧。
    睡去的天地好似無人深空,而我隻身單薄地飄浮在世界的夢境之外。坐在書桌前面,傻傻盯著空白的電腦恍神,一旁的音響播放著的是蕭邦的夜曲。優雅的黑鍵白鍵,在那黑的映出光的琴身上、在那散落著點點繁星的深空裡,用輕巧緩慢中紡進一絲憂傷的旋律,交織出一片夜的華爾滋。描繪了彷彿現在的這樣一個輕輕臥伏在金色琴體銀色琴弦上上沐浴著月光的、優雅自在中帶點淡淡無奈的夜晚。
    有如飢餓小貓捂著肚子在午夜夢迴時臥寐在鋼琴上的孱弱與慵懶。
  
    我不是一個太容易睡著的人。睡不睡,取決於心思上浮動著、好似海洋變化萬千的情緒。有時輕輕拍打著我的神志,如浪花在岸邊向大地低哼著安眠曲般,拍撫之間、漸強漸弱,囈語夢境的銷魂;有時卻彷彿是熱辣辣的一巴掌、是暴風雨堆疊出的愛憎貪癡,用咆哮把喜怒哀樂烙在腦子最敏感的神經上。
    今天這事不但烙下了傷痕,還把傷疤刻進骨子裡頭了。這跟一個朋友有關。一個有著相同嗜好、相同興趣的朋友。甚至是個性,也相似到對觀察情緒的細膩程度、能夠幾近完美地抓住對方的想法。人際關係之於我而言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從一個陌生人到朋友根本不可能只靠一兩句話、一兩次的聊天就走完所有過程。唯獨他是例外。
  
    在新班級裡孤僻自居著,沒想過會有人來主動找我講話。他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卻是第一個這麼做我也沒有逃避的。我害怕與人交際。對我來講,直視著他人的眼睛好好說完一句話比在紙上寫下三千字的讀書心得還難。
    和他講話的感覺卻不一樣,會有種可以信任的依賴感。
    我在黑夜裡一起一伏,他便是那照耀整片夜色的月光。溫暖、優雅,銀色疏離的表面下卻蘊含著一抹照亮世界的柔軟色調。
    他和我一起說過的話不多,說出的話卻常能講進對方心坎裡。
    想起來,應該是因為我們都在對方的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才能熟絡的這麼自然吧。與其說是發現我們有著共同的默契,不如說我們面對著相同的問題。同時面對著除了親身體會過否則不可能暸解到底有多痛的問題,讓我們變成對方能夠在風雨中稍作休息的遮蔽。
    因為他說了,他也是害怕與人說話的。
  
    這樣好似燈塔與船隻的關係。
    生活在陸地上的那些人,不曾看過咆哮著的海洋。理所當然的,他們不會知道,當一層一層的巨浪用撕裂大地的力量沖上船隻、當暴雨不留情地淹進甲板下的休憩艙、當黑雲遍布滿天看不見一點陽光時,感覺是多麼絕望、多麼無助。雨水混著海水抹進眼睛分泌出淚水,模糊了一切視線,沒有一點東西——包括船隻的未來——是能被看見的。而那高大無畏的燈塔,聳立在某座不知名的島嶼上頭,靜靜看著這一切。暖心的光芒撒落在片片厚重的烏雲上頭,為那迷茫的船隻提供了方向與希望。
    燈塔給了船隻休息的地方,給它依靠渡過一場暴風雨。
  
    只是,船燈總還是要道別。
    要循著燈塔給的指引,繼續追尋著航線的終末點,期待著下片大陸豐饒盛況的懷抱;抑或依著燈塔給的導向,往曾經走過的道路行去,回到最熟悉的家鄉。
    而我們只是為彼此指引方向、迷茫大洋中的一盞燈塔,而非彼此深交的那一灣峽澳。
在對方浪潮不定的感性當中聳立著一抹柔黃的理性,我們看著彼此浮溺在個人的情緒裡。在暴雨嗔狂時的驚濤駭浪中用光照亮被雨打碎灑落滿天的目標、在和風靜謐時的平洋靜潮中用光映射開綻在銀色月光裡的夢想。在雜亂與工整間,我們看著彼此在感情的浪潮高漲後又重重摔下,在浪尖與浪底來來回回的起起落落。而不管是高漲的樂與重摔的痛都是希望有人能共享的,幾乎承受自己完整波折的對方就是個完美的對象。
    我帶著他走出那一片暴風雨、他領著我走出那一場瘋狗浪。
  
    可控燈員不可能完全了解領航員的痛。
就算曾經共度在一片汪洋上、看過的潮汐是相同的、經歷的波浪是一樣的,也不代表兩人想要的渴求的是相同的。領航員與控燈者的相處,撇開世界上其他的紛紛擾擾,總歸是一片寂靜。控燈者只是靜靜的看著領航員受傷,再靜靜地為他們療傷。
他不隨便介入船隻的過去與未來,只是靜靜的治癒被浪打碎的現在。
在虛與實之間曖昧著的深情,在旁人眼中似乎不能算是一段真正的感情。但每次難受時,總與一個能依靠的人同在一片夜空下相伴的感覺遠遠好過於獨自數著星星的寂寞。
    可一旦習慣了在黑夜裡的光亮,等到一切又再次失去光芒,眼前就真的只剩下黑夜。
    剩下比黑夜要更黑的夜。
    因為如此,對我而言,看著對方拋下自己去陪著他人時,那感覺總是特別難受的。尤其前刻還聽著他靜靜在身邊抽噎著被浪撕裂痛苦、下秒卻又見著他拉開一抹最燦爛的微笑去照亮他人黑夜時,總是有種無奈與酸澀。
裂隙似乎就是這麼產生的。
    我們對感情的細膩度是相同的,但在描繪細膩的手法卻又相去甚遠。
  
    我總自顧自地,匿藏在自己最渺小的世界裡;不做大樹為他人遮蔭、也不做和風為他人拂拭汗珠,僅僅做一朵卑微到塵埃裡頭的花,用一支獨有的清香,芬芳著這個世界某個最不起眼的一隅;而他卻是一下做了那抹陽光,溫暖著他人冰冷的心情、一下做了那顆雨珠,滋潤著他人龜裂的自信,他瀟灑著他每一次的愉悅歡樂,卻總忘了自私地留下些許閒適給自己。在每個黑夜裡失落在淚水裡的也是他,白天任憑他人傾灑苦水的也是他。
    我見不得他對他人的好;他見不得我對所有人——包括他——的冷漠。
    他的個性在我眼中似乎更像是奴性、我的自我在他眼中似乎更像是自私。
    可因為太像了,糾結的、不解的、無法接受的也幾乎就是對方所思忖的、好奇的、無法理解的;也正是因為太像了,知道這些疑問會冒犯到自己而不敢去問對方。越來越多的問題揉成一捲毛球,一捲一開始輕得感覺不到、到後頭卻越來越重的毛球。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是不想談,而是漸漸看著淡了,不敢也不想多問了。退一步忍一時、事過境遷後也就這麼算了。眼不見為淨,不拿出來說個明白這些疙瘩就不存在似的。這些毛絮搔著不舒服,久而久之卻習慣了。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把那些痛癢在心底自己消化。可能措辭間會流露乞求憐憫關心的楚楚可憐,卻總不直截了當的說。
  
    毛球越來越重,重到拉斷了友誼的橋樑。
    雷劈雨打,嗔狂在黑夜裡的海面上。沒有什麼大的爭吵,僅僅是文字訊息的一攻一防。筆尖鋒利的傷人、流瀉的墨水卻溶進了滿滿對初時相遇的想念。那個晚上的海是澎湃的。捲起千堆雪的浪尖翻騰著千百種情緒、行星引力敵不過悲傷所造成的水波傾仰。淚水朦朧了夜空的顏色,連月光也變得不再清晰而柔軟。世界被蒙上了一層灰色,許多回憶淹沒在裡頭。我們試著想找一條路逃脫這如泥沼般牽絆著我們的心結,腳下蜿蜒的路最後通到的地方卻又是一片漆黑的海溝裡。浪花撒越半片夢境裡的天空。沉重的情緒打碎那一面如鏡般澄澈的夜。繁星黯淡,混濁在被模糊掉的夜與海的界線裡頭。
    世界融成了一片幽深的寂寞,連光都只能蠢蠢墜落進逃離不出的寂寞。
    隨風飄舞著的是最深的感情,是引領著海洋舞在每個寂寞夜晚裡的情誼。然而風現在停了。
              
    最終乘載情緒海洋上只剩我一個人。
    孤寂使得情緒麻木。澎湃後總是特別平靜。
    海洋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
    我漂流在靜默的海面上,在那流淌著鈷藍色調又混雜著夜空幽深的海面上。世界沉默著,連遠方花朵開綻的聲音也聽得見。風拂過我的臉頰,柔柔地梳攏腦上的數千煩絲。夜晚就像是夾在兩塊大陸之間的海洋,一邊是向晚的焰霞、另一邊是清晨的白肚、而月光則是焰霞揉碎在白肚裡搗和出的殘影。而我硬是逆著水流,追尋混濁的瞳孔裡映著的點點繁星。那些在宇宙剛形成的大爆炸中迸發出的,鎖住最美麗一瞬間的那些滿天星辰。
    關起手機的通訊軟體,把滿桌的衛生紙一手推進垃圾桶。
    我試著把這一切當成是夢、試著枕著夢入眠。把這凝結在時光裡的歲月,當成是夢。枕著夢入眠,醒來後又是有對方陪伴、有對方依賴、有對方信任的一個陽光耀眼的清晨。
    睡意卻被海水的潮濕弄的生鏽。

    這是個早已碎裂的夜;碎片切割了這段感情,割出了一道細細的傷痕;我們卻選擇視而不見;就算見了,也用迂迴來催眠彼此;碎片漸利,割破了這段感情。像是亞特蘭提斯一樣,這就是某個不被承認卻存在過的,一段無奈的悲劇故事。

    而凌晨兩點的世界,我操著槳、就著星光、遙望月色,在夢與現實間的夾縫游移。
    獨自一個人。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陳柏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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