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拾起散落一地的破碎記憶,捧在掌心,淚水交織零星的繫念早已湊不出那,完整無缺的你,繁冗的追悔也僅是,一片枉然。
媽媽哽咽的嗓音猶在耳畔清晰的迴盪著,話筒那頭捎來的,是爸爸意外逝世的噩耗。悲慟撕裂靈魂,不啻斷訊的收音機,道出低語呢喃,夢囈般的雜訊,氤氳水氣濛上雙眸,靉靆陰雲在匯流的心海下起大雨滂沱,沖垮那座,曾伴我日夜,照耀大地的燈塔。
我的父母並不相愛。尚處於孩提時期的我,就似懂非懂覺察了這異態。分別擁有的寢室,總缺席一人的餐桌,不曾同時出現的家長會,我的爸媽,是兩個獨立而難以貼近的存在,貌合神離,相敬如賓。生於奉子成婚的家庭,對於這樁不被祝福的婚姻,我雖已習慣,卻仍常因家中凍結的氣氛感到不解,而無從宣洩憤懣。賭氣甩上房門,我凝睇著魚缸裡爸爸情有獨鍾的金魚,臆測著他們的內心,是什麼模樣。
人說,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往事一旦過期,就如煙雲冉冉散去,餘留一片嶄新的畫布,等待下一個七秒的燦爛。是不是,成為那金魚,我就能忘卻憂患,遺忘悽愴,不必惦記著父母不相愛的事實;是否,我就能品嚐其他小孩都輕易擁有的天倫之樂?夜半重複上演著的橋段,曾營造無數虛渺泡影,卻總在我墜入現實時化為塵埃,粉碎了不真實的幻滅。
那天,風雨交加,閃電如利斧劈開了晴朗的心情。車子裡的長談,氣溫驟降至冰點,爸爸凝重地宣告了即將離婚的消息,藕斷絲連,卻又雲淡風輕,彷彿母親不過是兒時的玩物,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父親若無其事的態度點燃了我心中的一把火,燒毀了理智的的防線,嚥不下那滿腔的不諒解。離去之前,我瞥見父親滿是倦容的側臉含括著不捨與懊悔,仍逼著自己撂下最後一句話。
「我恨你。」
從此,爸爸擺手辭別了這紅塵,不告而離,也沒遺留些什麼,只剩下那一缸的金魚,仍是面無表情,不見一絲波瀾。在葬禮上,空氣裡瀰漫的成分如鉛塊壓迫著每一個細胞,連喘口氣都費盡了力氣。一句句節哀都如灑在傷口上的鹽,隱隱抽痛著痛不欲生的那道疤。一個「恨」字,就是天涯永別,無限懊悔已於事無補,我跪在角落泣不成聲,冰冷的磁磚彷彿細刺,深深扎進每一寸肌膚,而止不住鮮紅血液汩汩流出。悵惘逆流成河,像觸發了電流,肆意縱行於體內,無力的憔悴蠻橫席捲五臟六腑,丟棄了一具,失去意義的軀體。我凝望著黑白的遺照,看進爸爸深邃的明眸,在心底試探著自己,如果當時的我不放任自己感情用事,此刻是否他還會摟著我,像照片裡那樣笑著?我無法妥協去原諒自己,我予爸爸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告訴他,我恨他。淚滴如洪水泛濫潰堤,我在心底低聲告解著,就算用千百句的詆訶相易也罷,別用死亡來懲罰我的無知,好不好?
金魚仍舊快活,感受不到肅穆的氣息,不摻雜一絲悲傷。撥起秒錶,啟動重生的倒數計時,時間一到,我們就遺忘過往的嫌隙,一同迎向明日的晨曦,就此忘卻父親已故的殘酷。數到七秒,爸爸,你就如期回到我身旁,好嗎?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國中散文組 第三名 作品

楊宸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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