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靜了。

我瞥了眼表面龜裂、平躺在地上的白色時鐘,時針、分針、秒針,全部扭曲在一塊兒。就像她一樣,她的四肢蜷縮著,盡力將自己的存在最小化。碎玻璃劃破了她腳踝,兩三條暗紅的軌跡在踝骨上特別清晰。我這才注意到這個房間內,不只是時鐘落到了地面上。玻璃碎屑幾乎是圍繞著她所佔據的這個小角落推散出去,水瓶、鏡子、眼鏡,還有那個收藏著她每一幅圖紙的櫃子,全都不成樣子了。甚至是她的房間,和以往比起來,也大不相同。書櫃翻倒在地上嚴實地擋住了木門,原本在櫃子上排列整齊的書籍和絨布娃娃散了一地。我站在房間正中央,一處沒有被玻璃碎屑和雜亂物品波及的地,靜靜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啜泣而顫動著的身軀。是什麼機緣讓我注意到她的?那時候的她還是個小孩,臉蛋紅撲撲的。假使沒有從額上流下的鮮血,我猜想她會是個甜蜜可愛的小女孩。然而,我第一次見著她,就帶走了她的哥哥。她徬徨無措的倒在地上,倒在青年緊環著的雙臂裡,呼喚著、試著叫醒同樣倒在地上的青年。一旁的機車橫倒在地,小貨車的駕駛用著一口驚慌急切的語氣朝著電話大喊。救護車來的速度再快,也沒趕上青年失去生命力前的掙扎。她就坐在急診手術室的外頭,兩條腿懸空晃著搆不著地,額頭上的擦傷倒也不嚴重,就只消了毒,弄了點藥便黏上了創可貼。那兩個孩子的父親在外頭來回踱步,母親坐在她的身邊撫摸著她的後腦勺,似是在安撫著她,同時也正試著撫平自己因不安而波動著的內心。安靜,太安靜了。這是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和她的父母成了鮮明的對比。沒有焦躁不安的表現,一雙瞳鈴大眼只是靜靜地盯著"手術中"亮著的燈牌,每隔幾秒眨一次眼睛。直到滅燈的那一刻,才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頭又鬆開。當手術室的醫生跨出那扇自動開闔的鋁門時,那個青年就跟在他身後。她的父母急忙上前,卻不是前去擁抱他們的寶貝兒子,而是用發紅的眼眶詢問著醫生。情況如何?而那醫生解下了口罩,垂下的頭小力地左右擺了下。過程中沒有一句言詞,只剩下壓抑多時的哭聲。青年看上去有些憔悴,他看著自己的母親落下的一顆顆淚珠,上前了幾步想張開雙臂擁抱她,卻撲了個空。他有些疑惑,甚至是有些驚恐地看著自己攤開的雙手變得有些透明。

「你死了。」我輕聲的對他這麼說。他這才抬頭看向我,脫力的跌坐在地上。他好像想說些什麼,張開了嘴,卻又悄然闔上。他的視線瞥往那女孩身上,似乎是看見她沒事,聳立的肩膀隨著他呼出了口氣而鬆懈。我朝他伸出了手。

「走吧。」人總是如此。無論是年輕者還是垂老者,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臨行前總還是眷戀這個世間,總還是會回頭想再看一眼那樣的色彩斑斕。他走到女孩的面前,用寵溺的語氣和她道別。明明知道她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卻還是執意這麼做。也許這就是人,也許這就是所謂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我這麼想著,青年已經移開了身子走到了我的旁邊,我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看著他深呼吸、挺起了背脊,向前邁步。我就跟在他身後,興許是所謂的巧合或偶然,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冷靜的小女孩,她竟然也看著我。

再見。她做了個口型,朝著我、朝著她的哥哥,由衷的道別。與死亡擦身的女孩啊。在那個青年離去之後,我隨意的翻閱了他的記憶,最後的那一段,他選擇了放棄自己跳車逃生的機會,他選擇用自己的肉身作為一套盾甲,去保護他仍年幼的妹妹。甚至在投入虛無之時,紅著的眼眶配合著燦爛的笑容,拜託我有空時替他看望那女孩。不得不說,當時的我對人性有著不小的偏見,聽見他這麼一個請求,那一片失望的死灰居然又有了一絲活躍的希望。但我也不是閒得發慌,頂多偶爾遠遠的眺見她也算得上關注了。第二次和她正面碰上,"手術中"的燈牌如同第一次那樣亮著。只不過,躺在裡頭的人,是她。而原因是,和同學打著壘球時好巧不巧被甩出來的球棒給揮著了。我坐在手術室外頭的淡綠色的塑膠椅上,她的母親就坐在我的旁邊,卻渾然不覺我的存在。當燈牌又滅下光源,相似的鋁門又打開之時,醫師走了出來,身邊跟著的是頭上包著紗布繃帶的她。

她的母親鬆了口氣,上前緊緊地擁抱了她。醫師說了什麼我並沒有仔細去聆聽,我將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因為她正看著我。她的母親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頰,讓她坐在椅子上等待自己去結算費用。她就坐在方才她母親等候的那個位置,眼神定在正前方關了燈、一片漆黑的手術室。

「你是誰?為什麼都沒人注意到你?」她說話的時候非常地小心,音量不大,正好在能讓我清楚聽見的範圍裡。我微微側過頭,瞧著她放在膝蓋上緊握的拳頭。我想著,該是說實話好?還是騙她我只是她的想像比較好?

「……我是引路人。」我仍是輕聲地說著。「或者說,是你們俗稱的死神。」聽見關鍵的字詞,她的身子明顯僵硬了下。

「別擔心,我不會帶走你的。」也不知道是否是我神經接錯條了,還是突然變得有心了。我也不想嚇著她,也不想和那會兒才剛上國中的她解釋太多。距離她哥哥的死亡約莫過了一、兩年了,其實我也記不太清楚了。亡者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要記著一個人,就像在芒草堆中找著一根針一樣。

那一天,我就坐在那裡,看著她又一次和我說再見。後來,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變得多了。她待人處世特別的熱情,從不怕自己吃虧、吃苦,卻老是擔心別人這兒缺了點,那兒又少了點。陽光、浪漫、可愛,幾乎是看到她的人腦海中第一時間反應出來的形容詞。面對世界給她的難題,她似乎從來不畏懼。每當有人問起她的兄長,她也總是微微地一笑。

「我的哥哥呀,他是一個特別好,特別善良的一個人……」她總是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詞來形容、描繪那個已逝去的青年。多麼可愛又討喜的一個人啊!看到她那樣在陽光下綻放的笑容,我原以為她會就這樣平穩地過下去,到頭髮都花白之前都無須擔憂我的到來。直到我第三次和她面對面。這一次,沒有閃爍的燈牌,沒有門外的塑膠椅。她躺在病床上,高燒不退的昏迷帶來了持續的夢囈。仍舊只有她的母親來替她打點好東西之後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偷偷查看了她的病狀表單,上頭印刷字體明白地寫著二字,"肺炎"。這是間雙人病房,隔壁病床是個比她還要年幼的男孩,是個得了同樣的病的小男孩。我靠在牆邊,盯著她偶爾醒來,沒隔多久又陷入昏迷的樣子。光線從未闔上的窗簾間隙透了進來,照亮了蓋在她身上的粉色棉被,給她蒼白的面容添了點生機。

「……你是來帶走我的嗎?」其中一次的清醒,她啞著嗓子問我。她的父母正好都不在,只有夜晚時分會由她的母親來這兒顧著她。而我只是看著她,沒有回話。

「……這一次,你會帶我走嗎?」她有些激動,甚至掙扎著想要坐起身。

「生與死、去或留,從來都不是由我來決定。」我感覺自己搖了搖頭。「人們總說,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們是在和死神搏鬥,事實上,死神並不是一個奪人性命、無情的謀殺者。一個人的生死,以他的意志作為評斷。我們是無法阻止或改變一個人必然的死亡的。」我想,她一定也懂我的意思。病癒後的她,愛上了繪畫。她將自己房間內靠著書桌的那面牆,用廣告顏料畫上了繽紛色彩,氣球、彩虹、奔跑的人兒。行為舉止都和以往沒什麼兩樣,該笑的時候笑著,傷心的時候仍然會哭泣,但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同。說不上的怪異感慢慢發酵,促使了我想去察看實情的心。是夜,我在她的房間裡等待她的歸來。偶然聽見某種物品給摔到地上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尖聲怒罵。即便與我無關,我仍然因為好奇而去偷看。說是偷看,其實也不然。我就站在那二人的旁邊,一般人看不見我,而他們正專心於他們的爭執。巧合總是這樣發生的,她打開門的那一瞬,正好看見父母吵得不可開交的一幕。她先是愣了下,視線從父親轉到母親那兒,又從母親掃回父親那兒,最後乾脆低下頭,快步地從二人中間穿過,上樓,回房。我就跟在她身後,她幾乎是以全身的力氣甩上了門,背靠著雕有花紋的木門滑落在地。兩行清淚瞬間脫離了眼眶的束縛,她捂住了耳朵,咬著牙不讓一丁點嗚咽漏出齒縫。等到外面的聲音轉小,她才緩緩鬆開手,從書包中掏出了一本厚實的手記,在上頭塗寫了什麼之後,似乎是哭累了,倒在地上沉沉睡去。我偷偷的翻閱了那本有些破損,好似是被大力翻過了幾十次的手記。令我意外的是,我以為的那個快樂女孩,也許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他們總是告訴我說,要加油、要向前看,從來沒人在意我真正的感受。」「爸爸媽媽又吵架了,我聽見爸爸無奈的嘆息和媽媽傷心的哭泣。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不是哥哥呢?」「我看到死神了,每當我問她會不會帶我走,她總是拒絕了我。可是我真的不行了……」「為什麼不好的事總是發生在我身上?┘

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的刻下了她的痛苦,她內心的掙扎。她的笑容底下暗濤洶湧,我實在難以想像,每當她揚起笑容、當起別人心目中的陽光時,這些字句全都在嘲諷著自己。然而我突然又理解了,為什麼每次我的出現,總是會被問起能不能帶她走一事。她就這樣趴在地上睡了一夜,我也幾乎看完了手記裡全部的內容,她的父母也已出門工作。當她抬起頭時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的眼神空洞,正握上門把的手在轉動的時候卻突然遲疑了。然後,她按了門上的喇吧鎖。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哭,順手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往牆壁就是一砸,正好砸中了牆面上掛著的時鐘,鐘掉了下來,摔在地面上。玻璃表面龜裂,時針、分針、秒針,全部扭曲在一塊兒。她將書櫃用力的撞倒,東西散了一地,倒下的櫃子卡在了門口。又將那個擺滿圖畫的櫃子扳倒在地,她蜷縮在角落,一地尖銳的碎屑劃破了她的腳踝和腳底。正當我以為就這結束了的時候,她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在一片狼藉裡翻找著什麼。最後,她翻出了一罐純黑的顏料和一把水果刀。她把顏料倒在手上,往那面斑斕鮮活的塗鴉上發瘋似的抹上了黑色,直到那幅圖已經看不出了原貌她才停下手,看了看手中的髒汙厭惡地走進浴室。那道門最後是被消防斧給劈開的。我還站在房間的正中央,既正對著門口,也正對著浴室。好些人跌跌撞撞想進門,被倒下來的書櫃給絆了一下。他們皆是以一種令我毫不意外的皺眉、抽氣、捂嘴、尖叫來表達對眼前景象的感受。我順著離我最近的,應該是警察的男人的目光看去。從地板上左一步、右一腳的血印子,浴缸滿溢出來的腥紅,最後停滯在,面帶微笑的她心口的那把刀子。她的母親幾乎哭暈倒在了地上,她的父親勉強的扶著妻子,用力地泛白的指關節伴隨著顫抖,最終仍然雙雙滑下跪在了地上。也許我該做點什麼。我啟唇,深吸了口氣。

「節哀。」說話的是一名女警,她蹲在那對失了魂一樣的夫妻身邊,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無奈與關心。我自嘲的笑了笑,也默念了一次那兩個字。生死離合,人生百態。有些人說著笑看人生,心底深處卻不斷在淌著血。多少人自私的希望陽光永遠能照在自己身上?又有多少人,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順著光明背後的影子一步步將自己帶入無底深淵?生命永遠是個未知數,沒有誰有能力、有資格去斷定一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即便是死神,也不能去安排一個人所生活的軌跡。樂觀者不是面對各方傷害、挫折都能毫髮無傷地站起來,有些人甚至是披上了名為"快樂"的保護色。沒有爆發,沒有釋放。那一滴一點的陰暗就在保護色下慢慢萌芽、成長、茁壯,最後死亡。我看著人們將房裡的破碎清出一條道路,將她濕淋淋的身軀出浴缸,平放在地面上。她的母親連爬帶滾的,掛著滿臉的淚痕伏在她的身上,哭喊著她的名字,後悔著沒發現她的異常。而今,她站在我的身旁,靜靜的看著這樣的場面,就好像多年前在醫院椅子上蹬腿的小女孩。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原作為106明道文學獎 高級部短篇小說組 佳作 作品


 

楊子瑄

高級部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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