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我的好勝心就非常地強。旁人總語帶輕蔑的批評夸父追日荒誕不經,但我卻像他肚裡的蛔蟲般,十足能懂他那股過人的執意;那股拼命想將目標緊緊握在手中的執意,是我每次求好心切時血液裡沸騰的勁兒。想跳得比別人高、跑得比別人快,凡事都想爭第一,爲的就是滿足肚裡的好勝深淵。追到目標、達成成就的喜悅或許可以麻醉肚裡的勝慾一陣子,就好比過度飢餓時用薄荷葉騙肚子說自己已經飽了。但我明白,我若不繼續達到自己更多的要求、得到更多外界的認可,那過深淵將永遠貪得無厭的嚷著要更多,不知足的翻滾著。

 

  小時候大家都懵懂,實在不知道何謂競爭。在幼稚園裡,排在隊伍的末端依然嚐得到香味四溢的點心,憨呆的小臉上掛著稚氣的傻笑,心滿意足的咬了一大口,何必爭?考試敬陪末座依舊笑得開懷,深深的酒窩裡盡是滿溢的無所謂,夾雜在不羈的亂髮間的是滿不在乎的自在。但我總皺著眉表示不解:排第一個拿到的點心一定是風味最佳的,實在不懂那些慢吞吞又垂涎燦笑的小孩的所作所為;考不好事態可嚴重了,怎能一笑置之?我總在心裡暗自慶幸自己今天什麼事又做得最好,在什麼領域是翹楚,是巨擘,無人能敵;在心裡自認是天之驕子,像驕傲的獅子般,滿頭皆是蓬鬆的自信,神采奕奕的眼神裡盡是熠熠的光芒。這種好勝得到的滿足或許只是別人過眼雲煙的樂,對我來說則不然,我視勝利和肯定為靈糧。我不知如何低頭,更不知如何服輸,因爲童年裡的各式爭奪、比賽都過於簡單,沒人能跟我說勝利不是一切、征服過的不是全世界。

 

  小五升小六正值心靈蛻變時期。所有的彆扭、叛逆、孤僻心靈盡在生活裡猖狂的喧囂。而身體上的轉變也張牙舞爪地逼我們正視它。生平看到自己居然可以流那麼多血,那抹搶眼的紅使人想別開眼,卻又忍不住著迷於它的神秘。原以爲每個月流個血,讓它靜靜地流,我默默等它離去就好了。小學畢業至國中起初是如此,安然無恙地度過。可是越長越大,生命裡熙來攘往的人更多,意味著競爭將更如火如荼。意識到了這點,好勝心和自我要求比以往更強烈更猙獰。漸漸地,擔心被超越、贏不了的焦慮折騰上身,壓力也隨之襲捲。那抹紅似乎也感受到了,每個月來拜訪時總不安好心的附贈ㄧ個全新的感受:痛。痛以不同的形式在我們的人生中肆虐著。有別於失戀的那種撕裂肺心、莫名其妙就會潸然淚下哭成淚人兒的痛,也有別於皮開肉綻時消毒水灑在膚上,簡直想一股腦兒的把淚水傾灌出來的那種痛。經痛以一種挑釁、侵佔性的方式掠奪,慢慢的囓咬著腹腔,由外而內的逼迫你屈服於它。每每以爲苦楚已結束,它便又以猛虎之姿更跋扈地啃食。

 

  考試時遇到經痛,我咬牙,逞著那股好勝告訴自己沒問題。下筆只覺得天翻地覆,痛楚一點一滴地蛀掉我的精力和自信,在考卷上留下的是歪斜的字跡,是毫無邏輯可言的數字,是扭曲的自尊。那份揚眉瞬目、胸有成竹和時時可以挺起胸膛昂首闊步的自己似乎已不復在,尤其當考卷上的赤字比那股紅更張揚時,有如在向我炫耀著它的勝利。當身旁的人正滿意的看著自己的成績單,正榮光煥發的抱著遮住半個身驅的獎盃時,心中總是充斥著怨懟,總覺得他們奪走了我的位子。像隻傷痕累累的獅子,鬃毛不再閃著金黃,尾巴不再恣意擺動;外在灰頭土臉,內在則心灰意冷。昔日的競爭構築在我的好勝上,讓我能比別人優越。如今的好勝卻促使了經痛滋長,因我只是不斷的給自己壓力,使我落後同儕ㄧ截。我失敗,痛恨自己沒能達成原本預設的目標,厭惡那種必需飲下絕望,必需等著下一次機會才能大展身手的無奈。

 

  它亦隨著我憤怒。它攜著一個新生命,多麼盼望能以無限的溫柔讓它呱呱墜地。然而每個月的希望落空逐漸讓它失控。原先的輕巧和細膩已不在,轉而以蠻橫的腥紅宣洩。在壓力最大的巔峰,甚至會嘔吐。它像個任性又不顧大人勸阻的孩兒,持著鏟子在我的肚裡挖個不停。它越掘越樂,我則被掏得作嘔;腹中的猛獸用鋒利的爪子刮著腸壁,嘶吼著要出來,喉頭裡的低吟和不耐逼得我捧著肚子,弓著身,將它釋放。它心滿意足的甩著尾巴離去,留了一副空虛的驅殼,淚涕縱橫。我全身榨乾的跌坐在冰冷的浴室地板上,無力的等待下一隻野獸從腹中舔著嘴唇,貪婪的咂著嘴巴爬出。有無數個夜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間伴隨著腹中的絞痛、撕裂痛和源源不絕的折磨。即便如此我拒絕認輸。在床上以嬰兒式、趴式的方式嘗試入眠,過沒多久它又能找上我、蹂躪我。子宮裡彷彿存在著一位跟我ㄧ樣失意的獅子。牠和我ㄧ樣憤怒於沒能達成目標,達成順利受孕的使命;也和我一樣不知如何低頭,於是子宮便拋上拋下,在腹腔裡永無止盡的被拍打和搓揉,絞著我的不甘,剁碎我的信心,將滿肚的五味雜陳留給我。它不停的跟我打著永無止盡的拳擊擂台賽,平日我ㄧ定躍躍欲試、摩拳擦掌地期待較量的快感。但遇上了它,我ㄧ籌莫展,只能任憑它踐踏。它蝕了我的好勝、奪走了最重要的睡眠、成績、成就感,卻絲豪不慚。

 

  天空呈現魚肚白,我終究認輸,被疼痛的浪潮丟了上岸,在無地自容的沙灘上擱淺。我洩了氣癱在床上,無力再與它鬥。突如其來的低頭,其實有種說不出來的好受和灑脫。太陽之於夸父,那抹紅之於我。這些曾被視爲敵人、煩人的疾病或許才是治好自己症狀的良藥。長輩們總說,經期來後的這兩年,是女孩蛻變成女人的黃金期,除了只剩這兩年才能發育,除了身體會變的飽滿,除了眸子會流淌著成熟,心靈上也將會提昇到另一個境界。從鋪上棉墊的那刻起,似乎是對自己發誓立約,我將告別和一群蘿蔔頭一起拿點心、做簡單試題的我。將來要面對的是抽高時的腳麻、碰到挫折失敗時破碎的好勝心,有別於以往的易如反掌。長大了就不免於在一些期望和落空中擺蕩,我曾以爲好勝帶來的成就是ㄧ切。但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覺悟莫過於學會失敗,坦然的讓緊繃的自己釋然,世上有太多是自己贏不了、也無需一決勝負的事。其實這些低頭認輸也是種勝利,我戰勝了童年那個勢必要得第一的女孩;戰勝了那個過度壓抑自我的高中女孩。學會放手,才會明白勝利將安穩的躺在手心。

 

  日後,我依然保有著我的好勝,但每個月那抹紅來臨時總帶著審視的意味,將我澎湃的好勝心制住一點,使自己以ㄧ個全新的姿態認輸,以一個謙卑的方式以示另類的勝利。經期是一個女人成長必經的過程,是一個期待新生命來臨的盼望。這抹紅、這份痛楚並不想置我於死地,它從不緊迫逼人,而是我自己過份的好勝讓它變得張牙舞爪。它讓我拿捏好勝和坦然的平衡,卻也讓我領受畢生最痛苦的時光。那抹紅將伴著我好長的一段歲月,痛楚將跟隨著我直到老去。願我能繼續好勝,卻也學著對人生低頭,畢竟,真正的勝利僅是一念之間,是由自己去定義的。一抹紅點綴著成長的痛、勝利的狂喜和失敗的滋味,這三種拌在一起,是多麼的雋永曼妙。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二名 作品

劉祐彣

高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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