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希是小鎮上土生土長的女孩,雖然生活沒有很奢侈,但總不至於會挨餓受凍。他們鎮上,其實人真的不多,反而有一大片荒地,不過也沒人想著去整修,反而習慣了這樣純樸的生活。

 

 

 

    唯一熱鬧的,是出現在荒地之中一條燈火通明的街,平常也就是附近的婆婆媽媽會來買菜,生意不算很好,但總是有一種讓人感受到溫暖的魔力。

 

 

 

    當夏希下課之後,最期待的就是路過那條街,賣菜的阿婆總是會偷偷塞給她一顆糖,每天變著花樣給,若不是老人家說她還有一個跟夏希年齡相近的孫女,夏希還暗自擔心著老人家這麼愛吃甜,會不會得糖尿病啊?

 

 

 

    沒多遠的距離,是一棟再普通不過的平房,兩層樓的燈依舊沒有被點亮,打開一道道上鎖的門,又回到了那空蕩蕩的家,夏希內心又嘆了一口氣,看來今天媽媽還是會很晚回來了。

 

 

 

    自從夏希有記憶以來,母親總是一身俐落的裝扮,看得出來是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不過也是因為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投注在工作上,一直以來都和女兒不太親近,唯一見面的時間大概只有早上匆匆忙忙準備出門時會打聲招呼。

 

 

 

    夏希輕巧的放下書包,拿起購物袋走出了門,不經思索的就往菜市場的方向走去,到了半路才忽然想起,那邊的店鋪在短短幾周內,連聲招呼都沒有打,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看來今天只能吃冷凍食品了,夏希內心哀怨的想著,本來輕快的步伐瞬間變得沉重起來。

 

 

 

    從冰箱裡翻找出很久以前買來的冷凍義大利麵,她東瞧瞧西瞧瞧,啊,還好還沒過期,要不然就很麻煩了呢。

 

 

 

    微波爐叮的一聲,晚餐就這樣出爐了,果然現代人變得如此懶惰是有原因的,有這麼方便的東西,怎麼會想自己做菜呢,好吧,雖然說還是有一點點的缺點——不太好吃就是了。

 

 

 

    當她吃著硬梆梆的義大利麵,忽然想到了好久以前,母親也嘗試過下廚——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不過,母親做出來的東西吃起來跟冷凍食品「不相上下」呢,夏希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

 

 

 

    過了良久,腦中忽然浮現了媽媽早上對她說過的話:「最近出門要小心一點,聽說有小偷出現在我們這附近,妳一個女孩子的下課就不要亂跑了,趕緊回家。」這麼說來,媽媽這麼晚還不回家,會不會很危險啊?

 

 

 

    雖然說這附近的治安一直以來都還不錯,不過今天早上也是因為媽媽的一句話,她才順手把之前從不鎖上的第二道門給鎖上了。

 

 

 

    但是——印象中的媽媽,應該是不會和附近的阿姨們打交道的人,怎麼突然就知道附近有小偷了呢?

 

 

 

 

 

 

 

    在鎮上關於小偷的傳言出現大概一週以前,鎮上的荒地突然多了一棟突兀的建築,上面掛著「奇木建設」大大的橫幅,跟這個小鎮格格不入。

 

 

 

    在這棟看似神秘的建築的頂層,早晨的太陽試圖穿過窗戶,不過卻被人拉上窗簾一把擋在了外面,陰暗的房間內,氣氛格外沉重。

 

 

 

    「拜託……不要趕我們走。」婆婆用顫抖的聲音,低聲下氣的求著建商經理,她微微彎著腰,看著是十分的卑微。

 

 

 

    「臭老太婆,妳知道這裡之後要蓋的是什麼嗎?是妳用一生的積蓄都買不起的豪宅,妳還是趕快走吧,免得玷污了這塊地。」他的眼中滿是瞧不起的神情。

 

 

 

    「不要……不要……那是我的歸宿啊,那是所有攤販一起努力才變得繁盛的一條街啊,我們走了還有哪裡可以去……」哽咽的又蒼老的聲音,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吼出了這句話。

 

 

 

    「滾!」經理不耐煩的趕人,他冷眼看著老太婆在他辦公桌前面顫抖著身子。

 

 

 

    婆婆抓住經理的手,努力的想要傳達她的祈求,不過也因為身子的顫抖,手中的力氣根本施展不出來。她真的不想離開那條街,為什麼平靜的生活要被這樣殘忍的破壞,他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啊,為什麼就得受到這樣的對待。

 

 

 

    「噁不噁心啊!鬆手!」經理像是觸碰到什麼噁心的東西一般,咻的一聲站了起來,接著就是用鄙夷的眼神瞪著婆婆。

 

 

 

    不過沒等老太婆鬆開那雙長滿皺紋的手,經理就忍無可忍的把她甩了出去。本來就站不穩的身子,因為突如其來的一甩,倒向了一旁的書櫃。

 

 

 

    「啊……!」看著鮮血從婆婆的頭上流下,旁邊的秘書忍不住叫了出來。

 

 

 

    接著就是阿婆癱軟的身子,沿著書櫃的邊緣畫出一道鮮紅痕跡,血液還是從她的頭部不斷的湧出,不停的流。但周圍的人,卻沒有人想要上前幫忙,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失去了最後一絲氣息。

 

 

 

    「處理掉吧。」眼前的婆婆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樣貌,只有身子擺成了奇怪的姿勢浸在了血泊之中,經理閉了閉眼睛,努力克制住內心的驚恐,語氣平淡的說道。

 

 

 

 

 

 

 

    一群黑衣人,從建商走了出來,隨後,又大搖大擺的走進了菜市場,原本就冷清的街,因為他們的到來,嚇得來買菜的婆婆媽媽拔腿就跑,只剩下攤販們一臉驚恐的站在原地。他們知道,建商又雇了人要把他們趕走了。

 

 

 

    為首的人走到了市場的中間,開口道:「你們固執夠了吧,看看這裡也沒什麼人來買菜啊,趕緊收拾收拾滾回家去吧!」

 

 

 

    攤販們雖然還是站在原地,但臉上的驚恐早就換成了另外一番情緒,是堅持,也是無法撼動的決心,這裡是他們的歸宿,怎麼能輕易的拱手讓人呢?他們很恨,但卻無能為力,憑什麼逼迫他們離開呢,明明這裡是他們所珍視的地方啊。

 

 

 

    「看來你們還是死性不改,是不是覺得教訓沒有受夠?還是要像那個賣菜的老太婆一樣?」黑衣人突然輕笑出聲,令人毛骨悚然。

 

 

 

    賣菜婆婆怎麼了?他們只知道她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了,去她家拜訪的時候也沒有見到人,還猜是不是婆婆她那個調皮的女兒把她接走了。不過,聽那群惡霸的口氣,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不等攤販們回應,他繼續威脅道:「你們不知道那個臭老太婆去哪了吧?我來告訴你,她已經不在了,如果你們繼續頑固的話……」

 

 

 

    「轟——」的一聲在腦海裡炸裂,不在了是什麼意思……?明明前幾天她還跟我們有說有笑的啊,那麼樂觀的婆婆,怎麼突然就不在了呢……?

 

 

 

    他們真的害怕了,沒想到有人會為了金錢而做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他們不想去承認,但他們是真的沒有能力去對抗有權有勢的建商,他們只能默默的接受婆婆的死,就算……事有蹊蹺。

 

 

 

    建商要弄死他們有千百種的方法,他們不過是被忽略的鄉下老人而已,不說陌生人,連他們的家人也很少來看望他們。無力感從心頭湧出,蔓延到全身,浸泡在無能為力的屈辱之中,眼眶充斥著血腥的紅……

 

 

 

    「你們應該知道的,如果把這件事說出去的話……我不保證你們還能不能在這村子立足。」黑衣人聲音無比平淡,好像對他們來說,這根本不是什麼困難的事,話裡面是赤裸裸的威脅。

 

 

 

 

 

 

 

    距離威脅攤販搬走的那天,已經過了一週,正好到了建商派人來和設計師實地勘查的日期。

 

 

 

    菜市場的攤販把重要的東西都帶走了,但畢竟是待了很久的地方,還是有些東西來不及搬走,只好忍痛把它們留下。該走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冷清的一條街。

 

 

 

    不久前還熱鬧的街上,如今已變得殘破不堪。

 

 

 

    建商之所以會看上這裡,是一位設計師介紹的,她說這附近的空氣清澈,也不至於太偏僻,只要把荒地規劃好,以後必定可以發展成高級住宅區,至於整體的規劃,也都是她一手包辦。

 

 

 

    唯一比較麻煩的地方是那條菜市場街,它被夾在了兩塊荒地的正中央,而當豪宅完建後,怎麼容得下一條鬧哄哄的街。當然她無權趕走他們,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怨念他們的不識相。

 

 

 

    當她和建商來到了實地勘查,看到空蕩蕩的街,不免感到驚訝,好奇建商是如何說服他們的,明明裡面的攤販看起來都不像會輕易妥協的人,說難聽一點,就是頑固不知變通的老人。

 

 

 

    不過她表面上還是還是保持得體的笑,在和建商的周旋中,悄悄的引導話題。

 

 

 

    「我記得這裡之前是菜市場吧?」

 

 

 

    「的確是啊,不過他們已經搬走了。」經理講這句話的時候臉色閃過一絲不自然,好在他很快的就壓下了內心的不平靜。

 

 

 

    「我不覺得他們會那麼容易妥協。」設計師低聲咕噥著,心底的疑惑還是沒有消失。

 

 

 

    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了,經理心底的不安越加濃重,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要轉移話題,不如就把賣菜老太婆的死,當成被小偷殺了糊弄過去吧,這樣老太婆的消失也不會被人懷疑。

 

 

 

    「你有沒有聽說,最近賣菜的婆婆被小偷給殺了。」經理忽然壓低聲音說,他這話一點真實性都沒有,但臉上卻不見一絲破綻。

 

 

 

    「什麼……!」雖然說她不太關心周圍發生的事,但這麼殘暴的事件,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她記得這附近的治安應該不錯啊。

 

 

 

    「我聽這附近的阿姨說,婆婆的死狀很淒慘呢,被發現在她家玄關,好像頭都被撞破了……」

 

 

 

    她感到一陣寒意,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為了利益而磨滅了人性,社會真的變了,變得越來越不堪了,這件事一直在她腦海裡盤旋,攤販們如何被說服的,早就被拋在腦後。

 

 

 

 

 

    終於放假了啊,夏希心裡想著,雖然這種鄉下的中學課業不重,但在家總是比在學校還要放鬆,她轉頭看看床頭的時鐘,已經10點了,不知道媽媽起來了沒,昨天半夜還看到她房間裡的燈亮著,好像是又有一個新的建案需要設計了。

 

 

 

    走到樓下客廳,電視裡不斷傳出新聞主播清晰的聲音,夏清坐在沙發上,拿著筆在把玩,顯然是沒有在聽新聞。

 

 

 

    夏希關掉電視,用一幅剛起床懶散的嗓音道早安,夏清卻只是點了點頭,專注的看著桌上的設計稿。夏希心想,母親這又是遇到瓶頸了吧,睜開惺忪的眼,往母親乾淨的臉龐上一瞥,果真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

 

 

 

    夏清是夏希的母親,不過說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可以,夏希從來沒見過她的父親,母親也沒提起過,所以這個陌生的男人,對她來說實在不怎麼重要。

 

 

 

    夏清人如其名,是個清清冷冷的女子,臉上通常都沒有什麼表情,除了工作的時候會常常愁眉苦臉的,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夏希。

 

 

 

    「媽,你知道嗎,我們家附近的菜市場突然消失了,害我昨天都只能靠冷凍食品為生了。」夏希嘟著嘴抱怨著。

 

 

 

    「嗯。」夏清臉上閃過一陣尷尬,可能是建案害的他們離開的吧……

 

 

 

    「不是啊媽,妳都不好奇的嗎,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突然人都不見了,會不會是被外星人綁架了啊?」她開玩笑的說道。

 

 

 

    「不過我還是有點想念那個會給我糖的婆婆呢……怎麼一聲不吭就消失了呢。」夏希的唇角逐漸下垂,看來是真的很難過吧。

 

 

 

    婆婆……?夏希口中的婆婆不會是那個被殺了的婆婆吧……

 

 

 

    「是誰偷偷給你糖吃啊?被我發現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夏清壓下心中的猜測,用輕鬆的語氣調侃,看著女兒這麼難過,她不想讓她更加傷心了。

 

 

 

    「就是那個賣菜的婆婆啊!」想到婆婆的笑容,夏希的心情又好了幾分。

 

 

 

    聽到女兒的回答後,心中忽地一沉,不是吧……還真的被我說中了,夏清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旁邊的夏希還沒察覺到母親的異樣,還大聲的嚷嚷道:「媽!你有在聽我說嗎?」

 

 

 

    隔了許久還是得不到回應,她疑惑的轉頭望向母親,夏清的膚色本來就偏白,現在更因為心中的驚恐而更加蒼白,夏希急匆匆的關心道:「欸!妳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

 

 

 

    客廳裡安靜了一陣子,夏清猶豫的張了張嘴,還是決定告訴她真相:「呃……妳靜靜的聽我說哦,不要太激動——那個婆婆,不在了。」夏清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跟女兒解釋,不管怎麼說,好像都安慰不到她。

 

 

 

    「聽說她被小偷給殺了……」夏清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客廳的空氣突然凍結,好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人再發出聲音……

 

 

 

 

 

 

 

    距離小鎮一段距離,正是夏清工作的地方,是一棟五層樓的建築,外表很是樸素,純白的外牆也因為雨水的沖洗稍微泛了一點黃。不過最近,她實在是真的很不想去上班,前一個月談好的生意,突然就被對方毀約了,實在沒辦法這麼快振作起來。

 

 

 

    消息最後還是傳進了社長耳中,這是她最不想面對的情況,明明她也是受害者啊,為什麼還要雪上加霜呢,雖然不情願,她還是依著指示走進了社長辦公室。

 

 

 

    「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好好的一個建案突然就說不蓋了,妳到底是怎麼搞的,都沒有好好確然再接單嗎?還是說妳覺得自己過得太順遂了,想要給自己添堵?妳知不知道因為這樣,妳一個月以來的努力全都沒了意義?」中年男子氣喘吁吁的對著面前的女子吼道,他真的不明白,怎麼就被捲入了這麼麻煩的事了呢。

 

 

 

    「對不起。」夏清還是沒有表情的挨著罵,好像被訓斥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她努力的不要表現出失落,但是她其實也是難過的,這麼多夜晚通宵的努力,全都白費力氣了。

 

 

 

    「算了,妳出去吧。」社長嘆了一口氣,手扶著額頭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

 

 

 

    走出社長辦公室,迎面而來的是同事對她嘲諷的眼神,可能是之前真的過得太順遂了,總會有人眼紅,現在看到她如此不堪的境地,再也沒有了之前對她的尊重,人總是喜歡欺負弱者,才能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夠了。」夏清不耐煩的在心裡怒吼著,這些人虛偽的嘴臉真的是有夠噁心的,之前親近的同事,現在恨不得跟她保持距離。夠了,真的夠了,這幾天沒日沒夜的在趕設計稿,現在建商跑了不說,還要忍受這些人的冷眼,夏清的情緒已經到了臨界點,可能只要再一個小小的刺激,都能讓她馬上爆發。

 

 

 

    她閉了閉眼,踏著高跟鞋離開,試圖保留自己最後一分尊嚴。

 

 

 

    鬼使神差的,她走出辦公大樓後,竟然沒有往家裡走去,最後回過神來,她站在冷清的街上,就是之前的那條菜市場街,唉,到最後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吧。不過那些可憐的攤販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新的落腳處,之前只顧著建案,都沒想過這些老人失去歸宿後,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有些時候,人要到了最落魄的時候,才能瞭解別人的苦衷,當人生一帆風順時,總會被自己所以為的理所當然給蒙蔽。

 

 

 

 

 

 

 

    「媽——媽——」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夏清抬手看了看錶,原來已經過了女兒的下課時間,她張了張嘴,想要說出一些調皮的話,來掩飾自己的失落,但到想說的話卡在喉嚨,怎麼樣都說不出來,她的眼眶瞬間紅了起來,可能是逼著自己堅強太久了,所有的委屈都在一瞬間爆發。

 

 

 

    「媽,妳怎麼會在這兒啊,是不是特地來接妳的寶貝女兒啊?」夏希笑嘻嘻的往夏清身邊跑去。

 

 

 

    不過當她離夏清越來越近,一陣壓抑的哭聲迎面而來,怎麼了?媽怎麼突然哭了,夏希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脆弱的母親,她木訥的舉起手來,學著母親安慰小嬰兒的動作,順著夏清的背,一下一下的撫摸。

 

 

 

    「媽,沒事啦,別難過了。」雖然夏希平常都挺不正經的,甚至有些吊兒郎當,但當她溫柔起來,真的會讓人感受到一陣溫暖。

 

 

 

    夕陽下母女的影子拉成長長的一條線,看起來無比溫馨,不過夏清一路上,頭都低低的看著路上,安安靜靜地走著,一句話也沒說。

 

 

 

    家門口站著一個身穿襯衫的年輕人,髮型看上去很清爽,大概是剛出社會的新鮮人吧,不過,他站在我們家門口是有什麼事嗎?仔細看他臉上的神情,好像有些憔悴。

 

 

 

    他看到我們時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這裡是我們的家了,雖然感到奇怪,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問就把人趕走啊,但他到底想幹嘛呢?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奇木建設的助理,我想妳應該還記得我吧。」他扯了扯疲憊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夏清抬起頭來,眸中閃爍著憤怒的光,奇木建設——就是害得她被同事嘲笑的那個建商,呵,她內心冷笑道,他們覺得她還不夠慘嗎,到底還有什麼事好談的,不過,還是不能毫無教養的破口大罵。

 

 

 

    「請問有什麼事嗎?」夏清敷衍的問道。

 

 

 

    「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你。」他眸底流露出的悲傷不像是假的,看著他誠懇的面龐,夏清還是決定去把這件事處理好,從此以後再也不跟他們扯上關係。

 

 

 

    「那這星期五中午,巷口的咖啡廳見吧。」她真的很疲憊了,不想再多說,就把時間定了下來。

 

 

 

    「好的,謝謝,真的打擾了。」講完這句話他頭也不回的就走了,好像解決了什麼大事一樣,口氣輕鬆的令人奇怪。

 

 

 

 

 

 

 

    像往常一樣,夏希沿著荒廢的街走著,星期五是結算一週表現的時候,她在今天早上被學校表揚了,一整天的心情都很愉悅,回家的路上口中還哼著輕快的歌。

 

 

 

    在市場的某個角落,有個瑟縮的身影,一看到她就拖著狼狽的身軀趕了上來。他是誰?夏希驚恐的往後退了幾步,眼睛直直的瞪著那位老人。

 

 

 

    「你是小希吧……你還記得我嗎?」蒼老的聲音響起,但滄桑的像是好幾天沒有喝水了。

 

 

 

    「不……不……我不認識你」她聲音顫抖著,眸底深藏的是對那老人的不屑,住在這種地方,又能是什麼好人呢,竟然還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就怕那老人突然發瘋,那她可就危險了。

 

 

 

    老人感受到她眼中的恐懼和輕視,已經殘破的心被再度重重的刺傷了,他是之前菜市場賣豆花的小店,不過因為他通常都待在店裡,夏希沒有見過他也是正常的。

 

 

 

    唉……果然人都是現實的,之前那個活潑的跟阿川要糖的小女孩,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呢,他以為至少有個人還能成為他活著的寄託,不過現在看來,大家都是一樣的吧,不論誰都會害怕現在如此骯髒的他吧……

 

 

 

    不過他心底還是存著一絲絲的希望,期待著眼前的女孩可以給他一點點的溫暖,他把藏在心底的話喊了出來,希望她能夠記起一點有關菜市場攤販們對她的照顧。

 

 

 

    「阿川…阿川她死了啊,她被那群商人害死了啊!我也是被趕了出去,最後只能淪落到流落街頭境地,他們真的很可惡,怎麼就不留給我們一條生路呢!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家離開,什麼都做不了啊!」老人一口氣把長年累積的怨氣全部爆發出來,越講越激動,他的胸膛激烈的上下起伏,看起來很是痛苦。

 

 

 

    「啊——!你在說什麼,誰是阿川……我根本不認識好嗎!」看著老人激動的情緒,夏希嚇得不斷後退,其實她對老人是有一點點印象的,不過一時之間還是無法想起來,現在看到眼睛腥紅的老人,下意識的逃跑了。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前些日子的垂死掙扎,死去的心早已對人性失去希望,今天又何苦讓自己更加難受呢?

 

 

 

    自此老人從市場被趕了出來之後,回到兒子的家尋求他的幫助,不過因為兒媳婦覺得他是個累贅,整天在家無所事事,隨便的找個理由就把他趕了出去。

 

 

 

    他徹底被世界遺棄了,這之後他也嘗試去找清潔工的工作,不過當他填不出地址時,都會被人用不屑的眼神打量一番,最後都被婉轉的拒絕了,他是真的絕望啊,連這點事他都幹不了了,那他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他最後回到了菜市場,試圖找回生活的最後一點意義,他感慨的看著這條街,心裡想著,「淒涼」正是對這條街,也是對他最好的詮釋吧,自從攤販搬走之後,很少人敢再踏足這條街了,在這殘破的街上,他每天過著不安的生活,想著活一天是一天吧。

 

 

 

 

 

 

 

    從咖啡廳的窗戶看進去,一男一女正面對面坐著,雖然兩個人都長得不錯,不過臉上的神情都不太好看,還有人猜測是不是情侶吵架了。

 

 

 

    最後還是男方先開了口:「夏清小姐是吧,你要喝些什麼呢?」男子沒有一開始就進入正題,看這個架勢,應該是要談很久了,不過到底是什麼事,還要特地來找她呢?

 

 

 

    「卡布奇諾,謝謝。」夏清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她現在還不知道這位先生到底有什麼企圖,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當然沒必要熱情的招呼。

 

 

 

    待桌上擺上了熱呼呼的咖啡,以及男子自作主張點的甜點後,他再次張了張口,但幾次卻又欲言又止,最後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一般,終於開口了。

 

 

 

    「妳應該很好奇,我找你是為了什麼吧?不過這件事可能超乎常人的想像,妳要信不信全憑妳自己了。」講完之後他又嘆了一口氣,看來真的講的很不情願啊。

 

 

 

    「其實建案停建,也算是一件好事。」他面無表情的講出了這一句話。

 

 

 

    夏清等了許久後等來這一句話,氣的她差點把咖啡往對面的男子潑去。

 

 

 

    好像是察覺到了夏清的情緒,男子不緊不慢的啟唇道,唇角還伴著一絲無奈的苦笑:「這塊地,是犧牲了一條人命才得來的。」

 

 

 

    「我的上司,也就是奇木建設的經理,失手殺了一位賣菜的婆婆。」講完這句話,他抿了抿唇,臉上的血色幾乎是瞬間消失。

 

 

 

    不過,一時之間夏清還反應不過來,張了張嘴驚嘆的說不出話來,她還試圖在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經理不是對她說,婆婆是被小偷殺死的嗎?怎麼到了這兒,突然又說是經理殺了婆婆。

 

 

 

    過了良久,她恍然大悟,但身上已泛滿了雞皮疙瘩,背後更是有一股涼意湧了上來,對了……如果是經理殺了婆婆,這樣一來所有的事都解釋的通了,原來菜市場的攤販們,是在他的威脅下而被迫搬走了啊……她的臉忽地一下煞白,不敢相信,她曾經跟殺人犯共事。

 

 

 

    不等夏清做出回應,因為他在進入辦公室看到婆婆慘死的情況時,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那時的他非常驚恐,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男子繼續說道:「一時之間很難接受吧,不過希望妳能盡快想通,我來找妳是為了幫婆婆討一個公道的。」

 

 

 

    「那時候誰都不敢得罪經理,不過現在公司都倒了,誰還在乎得不得罪呢?我要告他,不過我根本沒有證據,他是個狡猾的人,把所有的一切都處理乾淨了,甚至……連婆婆的屍體都找不到了。」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他的牙縫擠出,聽得出他對這些天理不容的事的憎恨。

 

 

 

    夏清走出咖啡廳時是恍惚的,一瞬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心中有的是難平的憤怒,她憎恨做出如此惡劣行為的人,但她也憎恨自己對那些老人的漠視,自責感瞬間湧了上來,她……是間接害死婆婆的人啊。

 

 

 

    之前所覺得的理所當然,原來是建立在這麼多人的痛苦之上,呵,她笑自己怎麼成了如此面目可憎的人了,她說別人道德敗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漠視……原來是殺傷力最大的武器。

 

 

 

    夏清渾渾噩噩的走在街上,眼前突然出現一道閃光,照得她閉上眼睛,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碰——」的一聲響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被老人的舉動給嚇到後,夏希心驚膽戰的跑回家,她在路上想了起來,那應該是菜市場豆花店的老闆,不過他現在怎麼會過得這麼的狼狽呢,甚至連她一時之間都認不出來了,她自認是鎮上最了解那個菜市場的人,那是像她另外一個家的存在。

 

 

 

    她才剛放下書包,擦了擦臉上的汗珠,正當她準備去洗掉一身的汗臭味時,就聽到了電話聲鈴鈴響起。

 

 

 

    「你好,請問找誰?」她跑到了電話旁很快的接了起來。

 

 

 

    「請問夏清小姐是妳的母親嗎?」一道甜美的女聲從話筒傳出。

 

 

 

    「是的,有什麼事嗎?她現在不在家,可能要晚一點才會回來吧。」夏希以為對方是要找母親才打來家裡,隨口就回了對方。

 

 

 

    電話中忽然一陣安靜,當夏希準備要掛掉時,對方終於開了口:「妳的母親出事了。」

 

 

 

    「什麼?」夏希幾乎是不經思考的吐出這兩個字。

 

 

 

    「她現在被送到了城裡的第一醫院急診室,在電話裡解釋不清楚,還請您盡快過來。」甜美的女聲說完這句話之後,毫不猶豫的把電話掛上了。

 

 

 

    「嗡——」腦袋裡的思緒全都亂成一團,只知道她要趕快趕去醫院,她跨上機車,轟轟的引擎聲響起,就這樣衝了出去。是媽媽教會她騎機車的,因為鄉下到哪去都是不方便,而且空地多的是,夏希假日沒事做的時候,也喜歡自己偷偷騎著車出來兜風。

 

 

 

    急診室周圍擠滿了人,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壓抑的啜泣聲,還可以聽到給病人做心肺復甦時,喀喀作響的聲音,她慌張的巡視周圍,最後是一個護士將她帶到了母親的病床前。

 

 

 

    她一接近就看到了母親毫無生氣的躺在床上,頭上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面容完全被遮住了,只透出緊緊閉著的眼睛。她失神地看著母親被推進手術室,至今還沒緩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母親突然就成了這個樣子……

 

 

 

    夏希坐在手術室外,紅腫的眼看得出才剛剛哭過,已經過去了3小時,但手術室的大門仍然沒有一絲動靜,最後,病床終於被推了出來,夏希神情緊繃的站起身來,張了張口,還是不敢問出已經到了嘴邊的話。

 

 

 

    「對不起。」醫生輕聲的對著可憐的女孩道。

 

 

 

    本來還抱著一絲絲期待的心,瞬間被鋪天蓋地而來的絕望給佔據,夏希終於支撐不住,身子軟了軟,昏了過去。

 

 

 

 

 

 

 

    夏希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八人的小病房內,想起昨天一連串發生的事,頭就痛得快要炸開,她有如行屍走肉的下了床,到最後也不知道是怎麼出的醫院,就這樣光著腳在大馬路上走著,她不哭不鬧,只是臉色蒼白的望著遠方。

 

 

 

    夏希腦中不時閃過母親面容,還無法接受母親就這樣走了,她不敢相信這樣的悲劇會突然降臨,讓人措手不及,毫無前兆,也毫無忌憚的壓垮了她的世界。

 

 

 

    還是有好心人看她如此狼狽,問了她家的地址,二話不說的把她送了回去,進了家門的那一瞬間,夏希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的落下了。

 

 

 

    啊……她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了啊。

 

 

 

    「嗚……嗚……嗚……」夏希大聲的哭了出來,撕心裂肺的哭,母親走了,又是一聲不吭的走了,怎麼就留下了她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未來呢。

 

 

 

    絕望,無止境的深淵,夏希失去了對生活的動力,雖然她盡全力的想要振作起來,但真的是無能為力。

 

 

 

    她想到了之前的菜市場,那是她現在唯一能夠找到寄託的地方了,她沿著熟悉的路走著,但路旁的風景早就變了樣,再也沒有慈祥的婆婆會給她糖吃了……

 

 

 

    逐漸的,她開始依戀這裡的殘破,至少,她不必在冷清的家中,假裝自己過得很好……最後,她徹底的沉淪在這唯一的依靠,不願清醒。

 

 

 

    她這才知道,要在這裡活下去多難,有多少人因為他們無家可歸,而輕視的嘲笑他們;有多少人不管不顧他們是否有苦衷,而把他們貶的一文不值。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踐踏自己的尊嚴,只求一餐的溫飽。

 

 

 

    原來有些事情真的是情非得已。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你自己也承受了同樣的傷痛。

 

 

 

 

 

 

 

    迷離在幻想中的美好世界,夏希有時呆坐著一整天,有時翻翻抽屜尋找找婆婆當年留下來的糖。某個一如往常的日子,她意外的找到了阿婆寫給她女兒的信,還有一袋未開封的檸檬味糖果,她拿起了一顆含進嘴裡,在心裡默念出了那封看起來尚新的信。

 

 

 

    「致 永遠長不大的調皮鬼」

 

 

 

    「媽在前幾年回到了鄉下老家,這裡的空氣還不錯,而且還有一大塊空地可以給我種一些菜來玩玩,我現在還可以自己擺攤子了!妳說厲不厲害啊。」

 

 

 

    「對了,妳說你什麼時候才要給我生個小孫女兒啊,人家豆花店老闆的孫子都已經小學了,最近還有一個小女生,都自己來買菜的啊,每次看都覺得好心疼喔,怎麼會有這麼乖巧的小孩啊,所以啊,我每天都會偷偷的塞給她一顆糖,希望她能享受童年的時光,不要像妳小的時候,為了讓妳上學,甚至都沒錢能給妳買糖呢……」

 

 

 

    原來……婆婆沒有孫女的啊……忽然婆婆那張慈祥的臉閃過她的腦中,不知怎麼的就感到一陣鼻酸,原來婆婆這麼照顧她,但是還沒來得及回報,她愛的人以及愛她的人都一一的離開,再也沒有消息。

 

 

 

    「但是,唉,最近這菜市場好像撐不太下去了,說是要蓋什麼大房子,哎呦,還要把我們從這裡趕出去,雖然說我這把老骨頭不賣菜了也沒關係,不過這樣的話我就不能每天看見那個可愛的女孩了,妳說可惜不可惜啊,所以妳娘我這老骨頭,要去求求他們能不能不要趕我們走勒,等我的好消息哦!」

 

 

 

    「你親愛的娘 柳川」

 

 

 

    ……柳川……阿川?這不是那位流浪在菜市場的老人口中的人嗎?婆婆她不是被小偷殺死了嗎?婆婆明明說了要等她的好消息……怎麼最後卻再也回不來了……?

 

 

 

    一瞬間腦中湧上無數個疑惑,但是卻無人為她解答,腦子嗡嗡作響,根本無法思考,在混亂中,她終於明白了那老人的話,原來婆婆……是為了她而死的啊,原來那位老人是真的認識她啊,不過卻因為她的忽視,老人早已消失無蹤,好像從來沒有存在世界上。

 

 

 

    是她,是她自己把關心她的人狠狠推開……

 

 

 

    悄聲無息,一滴淚沿著夏希的臉頰落了下來,恰好打在了信紙上方,接著就又是一滴一滴不停的落下,她沒有發出聲音,就靜靜的讓眼淚流淌。

 

 

 

    信上的一字一句,都化作溫暖的光包圍她殘破不堪的心,不知道發澀的是口中的糖,還是她心中不斷湧現的自責與懊悔。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級部短篇小說組 第二名 作品

魏新昀

高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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