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明道文學獎得獎作品【癮】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我下床第一件事便是到廁所洗手。冰水把我僅存闌珊的睡意沖洗得一也都不剩，似乎提醒著，現在已經是初冬。我使勁的搓洗著我的雙手，儘管在外人眼裡，那上面什麼也沒有。

    等到回過神來，雙手已佈滿了皺紋。「又來了。」我盯著我的手掌，上面扭曲的線條像一張沒有盡頭的迷宮，可怖的痕跡死死的烙印在我的手掌，我洗了多久？十分鐘？半小時？我扭緊了水龍頭，注視著最後一粒水珠滴落，泛起漣漪。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成為了一個難以戒除的癮。我將濕透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臉頰，由於傍晚還有約，我緩慢的開始梳洗。

    下午到的是一家傳統印度料理店，也是惡夢的開始。那家店隱藏在巷弄裡，平時不會有人稍加注意，友人說是朋友推薦。打開門時，映入眼簾的是印度風格的餐桌擺設，服務生都穿著傳統的服飾。我猜是為了避免服務不方便所以沒有披著頭紗且穿著褲子，店內也放著聽不懂的道地音樂。當菜盤上桌時，我才驚覺旁邊沒有放餐具，只見友人開心地戴上一旁的手套伸手就抓起食物，我的厭惡與嫌棄全寫在了臉上。「你怎麼不吃啊？」直到友人出聲提醒我才將雙眼從菜盤上移開。「沒有餐具嗎？」雖然早知答案已如我所料，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嘆氣。拒絕伸出的右手和從昨晚就沒再進食的胃互相扭打著，像是有守恆定律般勢均力敵，沒有任何一方想要退讓。「那我再去洗個手吧。」說完我便往廁所走去，雖然在這個有點令人窒息的小空間裡，被水包覆的雙手卻能讓我感到舒緩些。

    「媽！有熱水嗎，我想要洗澡！」在我的記憶裡，我母親常調侃我是水的孩子，因為國小的時候，一回到家就是要洗澡，稍微沾到一點髒東西也是，假日都跑去和同學游泳，然後每次都泡的手腳都是皺紋才回來，我說我喜歡水觸碰到身體的感覺，還被全家嘲笑了一陣子呢。只是，這種情況並未隨著成長而改善，反而變本加厲的從我的肌膚滲透。

    下午五點五十分，離判斷報告出來只剩十分鐘。

    母親在醫院走廊來回踱步，似乎比我更焦急的等待結果，盯著我的眼神和早上見到我在浴室發紅著眼搓洗雙手的樣子相差無幾，我看著被紗布纏繞的雙手，血水模糊在手掌之中。我的記憶像散落一地的拼圖，清晰卻又模糊的畫面不停的浮現。

    小時候跟同學在泳池玩的時候，好像被推了一把進了泥潭；火勢蔓延到衣衫上時，恐懼的我好像被淋了一大桶水。好像永遠被限制在一個隱形的框架內，像一位永遠走不出電影的虛構角色。

    滴。

    下午六點整，時鐘發出的整點提醒正好追上隔著牆的病房裡儀器的規律聲響。
醫生專業的宣判讓母女倆沒有反駁的餘地。那句一鎚定音的話語，依舊在我耳邊迴盪——您的孩子有強迫症。

    世界越來越安靜，沒有歇斯底里的哭聲、沒有儀器規律的運作聲、沒有這世界的喧鬧。我好像又被丟進了水裡。從鼻子嗆入的水在身體裡凝結，化成冰霜凍住了血液，凍住了整個身體。伸手往四面八方碰的時候，四面隱形的牆把我困在了水裡。

    我不能呼吸。

    我搖了搖頭，把手移開了冰冷的表面。

    走出了洗手間。
千斤重的雙腿讓我不得不把腳步放滿，即使是有著塑膠手套的保護也無法緩解我心中的不安。我忽視朋友的叫喚逕自走到櫃台，問店員是否能提供餐具。那位店員看上去不過二十，表現的有點不知所措。應該是新來的吧，我想。在我還在沉思的時候，店長走了出來。「您好，請問這裡有提供餐具嗎？」「這裡是一家印度料理店，這是我們當地的文化，旁邊有塑膠手套，不吃的話就出去吧。」從口音能聽出店長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或許是個印度華僑。大概是忙了一整天，老闆的口氣也並不是太好，脾氣不太好的我也不顧旁人的勸阻直接和他起了爭執，不過一下子，所有顧客的眼神就如火辣的光束般迅速聚集到這裡。意識到後，委屈夾雜著窘迫的我變得無地自容，旁人碎念鄙視的眼光如同每個黑暗中的夢魘，將我打入深淵，也直接被冠上了「麻煩的客人」這個稱呼。

    我後退了幾步，接著踉踉蹌蹌的跑出了店外。跑了一小段距離後，旁邊有個小公園，我打開了公園裡面的水龍頭，用皮膚感受水的流向，捧著水將我一臉的疲憊難堪都沖盡。舒服多了，心情也逐漸平復，這時我才想起了友人。正當我拿起手機的時候，看見了他奔跑過來的影子，我的懊惱與抱歉瞬間充斥著全身。

「對不起，我沒有和你說我生病了，還麻煩你了。」
「你排斥它嗎？」
「當然不排斥，我覺得它能讓我冷靜下來，給我安心的感受。」
「那這就不是病。」

    頓時，恐懼、害怕、緊張、憤怒全部一掃而空。因為水的滋潤，我的傷口才能被抑制，因為水的滋潤，萬物得以快速生長。和緩的流淌到各個角落、安靜的縈繞著百樹千花，流動時潺潺作響。最後才發現，是我一味的跟隨著它。

    我們沿著忽明忽滅的燈光踏上了回家的路，影子在路燈下被拉的好長好長，
寂靜的夜晚只留下了我們四腳不斷重疊的步子。
那不是一種病。
那種感覺，
彷彿上了癮般，一出生便那麼著迷。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王俐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