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克襄
◎照片/劉克襄 提供
16歲時,你會遇到什麼樣的機緣,人生半百後成為重要養份?小說家葉石濤(1925-2008)一輩子的波折起伏,或許值得映照。
有陣子到臺南,我習慣在保安車站下車。再沿三爺宮溪,探訪他生前的足跡。葉老從小生活於富裕人家,家族擁有土地三十多甲。孩提時,都有女婢、奶媽等服待。就讀臺南二中,開始偏好文學哲思書籍。後來因同學引荐,加入考古社團。經常跟隨考古專家金子壽衛男,在臺南周遭郊野踏查。
或許是受到金子老師和同儕的影響,當時便滿懷社會主義理想。太平洋戰爭結束後,仍繼續與左翼人士往來。1951年因臺共事件,被國民政府逮捕,判處「知匪不報」三年。1954年,假釋出獄。但前一年,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政策。葉家擁有的廣闊農地,被大幅縮減。等他出獄時,早已一無所有。
家道急速中落,葉老出獄時,親朋好友都把他當成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政治犯謀職不易,他只好去擔任臨時工,還賣過化妝品。如是轉換工作,持續了好長一段時日。直到考上臨時教員,生活才漸趨穩定。日後想到此段苦日子,葉老常潸然淚下。
1957年8月,葉老請調到臺南縣車路墘國小(今文賢國小),此地離保安車站不遠。有一回,我專程去拜訪。葉老寫過的紅藜,校門巧合地栽種了好幾棵。
葉老在此教書,也在這裡與妻子陳月得結婚,並生下兩位兒子。但歷經臺共事件,縱使出獄後,心靈仍被困禁錮在一座偌大無形的牢房。再怎麼生活,都無法走出生命的實質困境。
16歲時,葉老即開始小說創作。此時正逢窮苦潦倒之際,因而處於停筆狀態。1951年至1965年期間,十多年來,過著仿若自我放逐的生涯。日後,葉石濤辭去教職,進入臺南師專特師科就讀。全家再搬移到左營,教書工作漸趨穩定。從擺地攤到此,終於苦過來,但生活還是相當清貧。
回到16歲,葉老跟隨金子老師挖掘貝類化石時,三爺宮溪沿岸,他們走訪過多回。這一帶考古學界稱為牛稠子文化,遺址大抵在臺糖仁德糖廠,虎子山四周。
日治時期,此地稱為車路墘糖廠。有一職員萩原直哉,平時喜愛風土調查。1938年4月,他在糖廠宿舍北側約500公尺的東側斜坡處,發現大片貝殼遺跡。後來再經考古學者調查,確認三爺宮溪右岸一大片土丘,約莫今之糖廠位置,可能是當年牛稠子文化的發源地。
我從保安車站出發,不到一刻便抵達。三、四千年前,當時的先人住在這塊小丘上,可避開水患。依傍著三爺宮溪生活,離海岸亦不遠。但文賢國小一帶地勢低漥,每逢颱風天就淹水,絕非早年人類居住的首選之地。葉老寄居附近時,便飽受淹水之苦。
我沿著當年發掘的所在,逐一探訪。經過糖廠後,再往北朝虎山國小前行。糖廠不遠,有一處虎山阿彌陀亭,如今還保留有石造玉垣等遺跡。原來日治時期即設立,祭祀天照大神、豐受大神等。當時因糖廠經常出事,蓋此廟庇佑迄今。路過時,我敬謹的鞠躬。揣想著葉老年少時經過,想必也有祭拜之禮。
循廟後小徑往北,隱密的森林連接到虎山小學後的樹林,目前是臺南最大的一塊小丘。過往先人在平原生活,小丘居高臨下,是最好的擇居地。一路遇到不少市民,在附近森林裡休閒。有人在此摘採小金櫻當藥草,烏甜菜也取來食用。市民對自然資源的稀微利用,不免遙映著先民在此的緊密生活。
有片大葉桃花心木的森林步道,因排列整齊,壯觀而清麗。旁邊多樣樹種的次生林,傳來竹雞、小彎嘴和珠頸鳩等的叫聲。此起彼落下,悄然地拓展了郊野平原的深遠。兩種不同狀態的廣闊綠地,過往或都是獵場,如今無疑是都會自然公園的美麗樣貌。
穿越後,經過一間新建的公寓大樓,森景澤。後來才知,大樓動土開挖時,掘到不少化石遺跡。當年的考古,最北遠到竹篙厝公園,一樣是小丘地形。
從竹篙厝公園走下臺地,跨過三爺宮溪,抵達水田環繞,地勢低漥的田厝村。再回眺糖廠的位置,臺地狀的高突小丘,愈發明顯。早在荷蘭人佔據安平堡,臺南府城尚未形成街市的年代,此地才是先民最初的生活環境。日治時期,一度成為蔗田。如今不再耕作,形成面積不小的森林。
只可惜,我們的歷史縮小年限了。往往偏重於荷蘭和鄭成功的開墾,幾乎忘記了這塊史前人民生活的環境。葉老年少時到訪,中年時寄居,等晚年再撰文緬懷。這樣對此地懷有至深情感,且有縱深思考者,想必不多。
一樣的小丘。第二回鐵道旅次,我在臺南隆田車站下車,朝南方不遠的國母山邁步。這裡也是葉老年少時,跟隨金子老師踏訪的場域。
1942年左右,太平洋戰爭已如火如荼。金子率領學生,搭乘火車前來。拔仔林尚未有車站,因而只能在隆田下車。他們遠遠即看到,國母山突立於水稻的地平線,一如車路墘糖廠。葉老的文章如是回憶:
南部黑陶文化的第二大先民遺址是國母山。這先民遺址位於離番子田(隆田)火車站不遠的曾文溪畔山丘。國母山黑陶先民遺址也有貝塜,出土的遺物跟大湖一樣非常豐富,所有陶器和石器破片,其特徵很類似大湖。只是我覺得這兒的灰陶特多,也比大湖出土的灰陶精緻得多。
大湖在保安車站南邊,早一年,葉老和同學跟金子老師前往挖掘,收獲也不少。但國母山的踏訪,顯然更具啟發。
我跟隨八十年前葉老的腳步,走往國母山。一群三四十隻的水薙,從收割的菱角田陸續飛出。牠們掠過蔚藍的天空,不斷發出微弱的鳴啼。白色羽翼的尖端,帶有醒目黑斑。隆田一帶多菱角田環境,適合水薙繁殖,目前看來復育有成。
走上國母山,先遇見一片墓仔埔。之後,進入落葉堆滿小徑的桃花心木森林。早些年,官田鄉志記載,國母山是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考古遺址。當地人指歷歷,除了墓仔埔,還有美軍設施和風水穴位。
1943年,番仔田麻豆製糖會社某一日本技師,在此發現貝類等化石。經考古學者國分直一確認,發掘出不少破碎的陶片。後來因國道一號和縱貫鐵路的建設,不少區域遭到破壞。國母山現今有了規劃,成為川文山森林生態保育農場。昔時約有十四公頃芒果林,改成次生林。放眼望去,地景裡隱藏著看不見的,各個時代的地理風貌。
除了這些先輩,70年代末,畏友劉益昌在服役時也來踏訪。放眼附近的曾文溪,唯有小丘突立。他也是一看即了然,數千年前的先民何以擇此,做為生活的場域。一來居高臨下,防止水患。同時接近水源,方便使用。
附近住民常來散步,登山口遂有些小販集聚,販售當令物產。我注意到,小顆的臺灣土棗。此一種甚是特別,甜度不差,隱隱遙映著早年的原生果物。但市面很少見到,附近多為大而肥碩的蜜棗產地。
葉老年少時,走訪此一小丘,還有一緬懷,或許是日後創作的種籽:
在國母山先民遺址的山丘上,看到滔滔席捲而流過去的曾文溪溪水,想到幾千年前,這兒先民的漁獵遊耕生活,禁不住幽然思古的感情湧上心頭。
任何人年少,站在歷史現場,難免有這種浪漫的感慨。
由此經過拔林車站,沿曾文溪河岸,筆直朝西便是麻豆。河岸環境偏遠又荒涼,地理環境跟葉老年少時目睹的,應該差不多。90年代初,葉老完成其重要的代表作《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女主角的生長背景,便從國母山開始描述,直到麻豆一帶。
從中學時,經由金子老師教授,他知道臺灣有不少種族。西拉雅平埔族是其中一支,比漢人更早立足於這塊土地。此部小說,成為葉老開闢另一小說類別的啟點。透過潘銀花一角,以平埔族女性為重心的堅強養成。小說的內容處處展現,十九世紀以迄戰後的生活想像。
中學時期的郊野踏查,葉老常遇到國分直一,或許也受到影響。那時國分直一在臺南第一高女教書,考古是專業。金子則是地質學家,同樣進行考古,較偏重貝類發掘。兩間學校的學生,有時會一起到野外。
國分直一不只熱衷考古,還常跑到臺南縣新市,尋找平埔族,記錄他們的語言。有一天,葉老也約了同學,一起到新市去採訪。新市的新店有一部落,還有五、六十位平埔族。當地老人,仍會講西拉雅話。
臺灣關心和討論平埔族,都是最近才流行的。葉老從年少時,對臺灣的種族多元早有認知,後來也一直在翻讀相關的書籍。現場和書本的見聞,讓其創作帶有深廣的土地黏著性。
我沿著曾文溪健行,一邊想像著麻豆北邊,倒風內海的港口貿易。同時瞧見,蕃茄、花生、玉米、蘆筍和高麗菜的栽種。雖說河岸有銀合歡、小花蔓澤蘭、銀合歡等外來種,到處茂密生長。地景仍比並行的縣道,更能展現三、四百年前的地貌。等接近麻豆市區,幾乎都是柚子園。清朝以來,著名的文旦便在此盛產,遠遠即傳來柚花的香氣。
葉石濤回憶起那段中學社團活動的日子,又有如是感慨:
「每次挖到薄如蛋殼的黑陶碎片,或大型磨製石器,都帶給我不輸於寫成一篇小說的快樂」。
葉老何以放棄喜愛的考古,後來只有文學創作,無疑的跟太平洋戰爭結束,老師的遠離有關。他不僅失去再深入學習的機會,更無其它可參與的途徑和環境。
但金子老師的影響持續。金子的個性與多數日本人大不相同。多數日本人相信萬世一系的天皇血脈,從古至今的神聖存在。但金子受過科學思想教育,對此神話嗤之以鼻。
從古文物去辨認歷史痕跡,依據墓葬形式、繩紋的圖樣,推測這些先民的生活型態,以及發源之地。葉老將中學時理性科學的受教過程,寫成隨筆散文《考古夢》,同時奠定了書寫小說《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的契機。
葉老生前,我偶爾寫信聯絡,或當面請益。在副刊工作時,還率先拜讀了潘銀花相關的小說。豈知,他離去多年,我仍繼續追溯著他在90年代的書寫。如今有此機緣,我自是樂意以此現場重訪,向這位文學巨擘致敬。
三爺宮溪或曾文溪,雖僅此兩回小旅行,我已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接近他的心靈原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