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後璁
◎ 圖/李後璁 提供

嗨,親愛的大家,好久不見了

每次為你們寫作時,都像在寫一封給遠方朋友的信件,雖然也許沒有真的見過面,但讀者與寫作者的連結,透過閱讀成為橋樑的奇幻感。

是啊,為了你們而寫,因為有你們觀看,過往在這本書刊上積累的故事,也是我這幾年的生命歷程,在裡面山與海、古老的海洋與土地智慧的交織,好像你們也透過閱讀成為歷程的一部分。

或許你們也曾想過:這些故事裡的奇幻與「日常之外」的發生,是否能更貼近生活?是否有一些更靠近我們的日常、甚至更貼近臺灣土地的實踐?
(當然,每一次出發與經驗,始終與生養我們的土地,有著深深的根系脈絡。)

今年,我真的完成了一個以這樣的提問與想像所誕生的計畫——
「從家鄉的聖山回望家鄉」。

我帶著一群新竹北埔的好朋友,從家裡的門口出發,走往這座島嶼的心臟地帶中央山脈,從住的地方用腳步一步步串成一條線,連結到新竹的聖山「大霸尖山」,然後從聖山遠眺曾經走過的路與生養的家鄉。

什麼是家鄉?

也許是那片生養我們的土地與地方。那裡有生活其上的人們,所譜寫出的故事。而一塊土地要有生命力,需要有故事持續地發生,才會不斷注入活生生的歷史。

而什麼是神聖,對我而言,是能夠感受到某種巨大、超越性、浩瀚、與自己有所連結的某一種大於我的存在,而那份存在,令人敬仰、畏懼與令人神往。
回望家鄉,是為了從一個更遙遠的角度來看見,當身處在中央山脈的脊椎之上,在那份巨大之中,仍然能看見我們生活的地方,那裡我們所愛的人、所珍惜的事物、常去的餐廰或路邊攤,那裡有著構成生命基底裡的所需,而感受到連結時,聖地與家鄉,成了連起來的地方。

「人來自於自然,而往未知途中的探索,去接近一個比自己更崇高的目標,就是朝聖的行動。」——出自podcast朝聖——人與自然的相遇。

是啊,如今好多人談論朝聖之路。人們想到的,可能是西班牙的聖雅各之路、日本的熊野古道,或藏區裡朝山的信徒。
而我在想:

是否也能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行動?一條因為想與自然連結而啟程的路?

前往未知總是令人心懷嚮往與不確定,而一步步走向比自己更崇高的目標(對我們而言,是中央山脈的大霸尖山),那不就是朝聖嗎?

我們創造屬於自己的家鄉朝聖之路。
它不必奠基在古老的宗教脈絡,也不必重走某位聖人的足跡。它可以只源於一份單純的連結之心,透過一步步的行走,讓這份關係重新被建立。
這個浪漫的想法,從2022年開始發想、研究地圖、場堪,最終長出了路線:

北埔濟化宮出發—北埔天際線(註1)—五峰天際線(註2)—觀霧—大鹿林道—99山莊—中霸山屋—大霸尖山(註3)—大霸北稜下山—鎮西堡登山口,離開。

註1:
北埔天際線:
北埔濟化宮 210m- 石岡山397m – 石硬山 420m- 界石龍350m(大南坑越嶺鞍部) – 上南大坪山(720m) – 往南走到東河上面的產業道路(田尾山右邊那邊的稜線)

註2:
五峰天際線:
東河300 m – 往下到向天湖叉路 – 上三角湖產業道路 -從人造杉木區上稜線 – 經過1285 峰 – 上到鳥嘴山1550 m – 往南到大窩山1642 m – 往東南走紮營駐在所,駐在所 – 比林山 1811 – 南比林山 1982 – 鹿坑山 2040 – 往上從樂山雷達下基地的林道出,抵達觀霧

註3:
大霸尖山泰雅族人稱 papak waqa 或 papak wa’a,其中 papak 為耳朵的意思,因為形狀像耳朵所以也有「傾聽天意的山」的意思

 

2023年隊伍集結,由北埔當地的鄉親與我的工作室夥伴一行12人,出發前遇到大地震取消。
2024年隊伍再度集結,遇到颱風,先用三天完成前半段,由北埔走到觀霧的路(北埔天際線與五峰天際線)。
2025年隊伍再再度集結,用五天時間,從觀霧走向大霸由鎮西堡下山。

終於在今年,用腳把路串起來,走完了心目中的朝聖。

但要如何訴說這一路的故事呢?
成員之一的飛鼠大哥,是一位放棄高薪工程師職位、決心返鄉務農並記錄文史的夥伴。也因為有他,我們得以透過他的累積與分享,看見土地上曾發生過的生命故事:

(1)轉上南坑山的稜線前的農場
裡,有一座在北埔事件被殺害的日本郵務士的記錄石碑,當時農場主人被誤會是嫌疑人,被抓去砍頭前,被曾經邀請到家中做客的日本官員救了一命,躲過殺身之禍後,後人在田裡立碑慰魂,留下了故事的實證。

(2)有個叫作蕃婆坑的區域,是
當時客家與賽夏鬥爭後,賽夏落敗,剩餘部落的婦人老弱,被擠壓到一處谷地裡生活,後來人們稱那裡為蕃婆坑(原住民女子們居住的地方)。
(3)在一處鞍部(山與山之間的
平坦處),曾是部落族群下山到客家村莊裡綁架幼兒回部落充當人力時,中途休息的地方,神奇的是其中一位被綁架的客家小孩,後來長大後竟成了部落裡的頭目,幾十年前回到客庄裡,尋找當時的父母與家族。

(4)走在北埔附近的郊山裡,現
在半野化的區域中,總能看見野生化的老茶樹,在北埔最鼎盛的茶金歲月裡,這附近所有山坡都是茶園,家家戶戶都種茶、採茶,以茶為生的故事裡,一些留下的老茶樹,成為了歷史的見證。

(5)北埔過去曾是重要的煤礦和
矽砂開採區,擁有中國、南山、賀益、丁山、六坑等五個規模較大的煤礦場,以及數十個小型礦場。雖然現今礦業已停止,但仍可見部分舊礦坑遺跡。
有幾處廢棄的坑道裡,只要你膽子夠大,帶著燈具還能走進去一小段,還能找到一些在坑洞裡散落的煤礦,其中一個水淹到腰部的坑道裡,能走到大約看不見光的所在(我脫光衣服游進去),發現裡面居然有數不清密密麻麻的蝙蝠族群,半泡在水裡屏住氣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凝視著在黑暗裡微微抖動的黑影,那是個令人難忘的經驗。

(6)郊山的常綠闊葉林,是跟人
生活得最密切的森林,但其實也是平常最看不見的森林。

「若不嘗試去看,便看不見的森林。」——長井三郎
人們容易看見高山的壯麗,卻忽略了身邊郊山的豐饒。

在從郊山開始行走的森林裡,與人相關的氣息濃厚,有老茶樹、有前人遺留下的駁坎、有後代還沒放棄的老磚屋,牆上的老照片裡,飛鼠大哥說著每一個老人家,現居何方,留下的故事與家族,走在山稜線裡,可以看到過往客家與部落戰爭時期,所堆出的土堡,那是原漢交界的隘口,走在被次生林所佈滿的路上,仍留存著過往百年來,人們留下的故事與記憶。
聽著過往,走在新的發生上,這是500m上下的北埔天際線裡,最深刻的觸動。
由500上升到1000、2000,最後抵達3000多海拔的中央山脈的這段路,會從客家族群的生活空間,再到部落的生活範圍,漸漸看見神木、散落森林空地裡的獵寮,過往國民政府大伐木與大造林留下的杉木林,以及一些躲過砍伐年代,幾千年時光裡的老靈魂神木群,部落的故事開始成為主體,山裡的氣息也越來越清新,每次走進杉、檜或松林的區域時,那些氣味都帶來不同的心情,隨著氣味的變化,感受到身體正在往更高海拔的地方前進。

不再只是開著車,一口氣抵達登山口開始爬大山。

而是用五感與一步步前進的身體,去感受到越來越往荒野之境、臺灣中央山脈的脊椎之上走去。

大霸尖山,是泰雅與賽夏族的聖山。傳說中,巨石裂開走出一對男女,族人從此繁衍。後來土地不敷使用,三位青年——武塔、亞博、阿揚——帶族人翻越山脈,遠遠望見大小霸尖山 Papak Waqa。他們沿稜線北望,看見溪谷縱橫,驚呼:「我的子孫有福氣啦!」於是下山建立鎮西堡部落。

這是部落的朝聖故事。直到今日,鎮西堡族人仍會每年帶領族人翻越大霸稜線,重走祖靈的路。

而我們,也在這座山前學會傾聽。
傾聽風的聲音、森林的氣息、腳步的節奏,也傾聽自己內心的召喚。

因為 Papak Waqa 在泰雅語裡意為「耳朵之山」,那是「傾聽天意的山」。

我很難形容,從99山莊翻上稜線之後,望見了臺灣海峽、新竹、甚至臺中的七星山,慢慢的核對位置後,看見了在北埔看過去巨大的五指山與鵝公髻山,現在是延綿山脈的其中一位,而北埔的夥伴興奮的喊著 :

「看啊!那山腳下,就是我的家!」
「哇啊~我們從那裡一路走過來喔~太不可思議啦!」

目之所及處,皆是腳下曾走過的路。

光是心裡昇起這份明白時,就有了一種無比的踏實,我們後來在黃昏時分,來到了大霸尖山的山腳下,一群人朝著山虔誠的敬告與感謝,謝謝聖山,令我們有所方向去追尋,有一位夥伴葉子說:「還在孩子時,就好喜歡在天氣好的時候,指著遠方的大霸尖山說:啊~今天真是好天氣,想不到今天,我可以站在這裡,那個我曾遙遠指著的、不敢想像有一天會站在那裡的地方。」

我最感謝的,是在北埔裡曾領受的故事,它讓我們的出發,有了一個地基,穩固的所在,可以承接每一步所發生的新故事。

大霸尖山,我已經來到此地超過五次,但這一次卻是我最感動,也最感受到大霸威嚴與神聖的一次,因為我終於在心中與身體上,將祂與生活之域連結在了一起,從此之後,心裡的大地圖上有一條脈絡與線索,那是由臺灣的中央山脈所連結成的一條故事之路。

血液會隨著地理上的相遇而移動(一如我最早的族群來自甘肅的客家人),而到達生養的土地之後(一如我誕生在臺灣後,長出關於價值與環境的認同),你如何產生關心、行動與長出的故事,才是屬於這份「臺灣認同」的土壤。

你「認同」你自己是什麼人。
而在這份血液流動與居住生養的「脈絡」裡,接下來你想要寫下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是臺灣人,走出了一條家鄉的朝聖之路,這個實踐,令我感到無比榮耀,也為這份實踐的敘事為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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