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張佳祺（《明道文藝》編輯）
◎ 專訪／陸冠全 公老坪產業發展協會理事長（流星花園幸福樂活園區負責人）
◎ 照片／公老坪產業發展協會 提供
歡迎來到豐原公老坪！這裡是一個佔地200公頃，人口僅約5、600人，其中80%皆從事農業的小地方，但它卻擁有全臺最早的觀光果園，也是聯合國「里山倡議」在臺灣唯一的精選案例。小農村能翻轉，成功關鍵在於居民強烈的向心力！此次，專訪「公老坪產業發展協會」最年輕的理事長——陸冠全先生。他在民國105年，僅29歲便當上理事長，不僅打破不得連任的規定，還在113年再度回鍋，持續為社區服務。
921地震後重建啟示：產業發展協會誕生的使命
陸理事長從小在社區長大，父親就是「公老坪產業發展協會」的創會理事長，整個家族都是社區裡的長期志工。他熟稔地說起公老坪的故事。這裡位於旱溪源頭，夏季水量豐沛，冬季幾乎乾枯，當地居民多以種植果樹維生，柑橘、柿子、脆蜜桃稱為「公老坪三寶」，都是一年一產的水果，農民靠天吃飯，颱風、乾旱時，收成不好；風調雨順時，則產量暴增，價格崩盤，非常辛苦。因此，在民國66年就決定成立全國第一座觀光果園，開啟多元經營之路。
而協會的成立是在921地震後，重創整個中部山城，豐原、東勢、石岡都是重災區。雖然各界有資源挹注，但公老坪屬於豐原面積最大的南嵩里，比起山下平地，山上社區人口少，很容易就被忽略。因此，成立產業發展協會的地方組織，讓經費更好應用，也有助於社區長期發展。在災後重建期間，確實也完成了很多環境改善工程及地方基礎建設，算是因禍得福。
說起產業發展協會的功能，第一，就像一般社區發展協會一樣，照顧當地居民，舉辦社區中秋、元宵等活動；第二，就是協助當地的產業結合。傳統農產業分為一、二、三級，一級傳統產業，農民主事生產，銷售則透過盤商，層層分潤之下，農民自身得到的利潤就會比較差。例如：市面上買到1斤60元的椪柑，產地價1斤可能只有30元。因此，產業協會就會透過舉辦活動等管道，讓農民與消費者接觸直接銷售，鼓勵擁有自己的品牌，1斤就可以賣到45元，共創雙贏。
再來，針對栽種過程中的次級品，會協助製作成二級農產品。以柑橘來說，可以製作成果汁、果乾、果醬等；三級產業，就如同觀光農場，舉辦體驗吸引消費者走進農村，例如：採橘子、採柿子、採桃子、醃桃子，製造機會讓消費者與農民連結，並帶動當地其他住宿、餐飲等其他產業。
二噸柑橘的考驗：加工創新走向金馬舞臺
聽他談農務頭頭是道，乍聽以為是農家子弟，殊不知這些都是當上理事長後邊做邊學的成果。桌上的一壺「柿子葉茶」正是好例子。他發現，農民會在春季修掉果樹的徒長枝，原本多半是燒掉的農廢。後來得知日本有人製作柿子葉茶，便與農民合作研發，找到春季的四周柿葉製茶，口感順口不澀，成功開發出新產品。
柑橘，更是代表作。他印象深刻，農曆春節年後，剛接任理事長的第二年，曾愁眉苦臉求助：「理事長，我還有很多橘子還沒有賣掉，你可以幫我處理一下嗎？」一般來說，柑橘在過年前價格才會比較好，過年後不好賣，且又是次級品，真是頭大！我說：「難囉！」但還是一口氣把2噸的柑橘全部收購下來，才開始思索如何處理？
後來，我們就將柑橘次級品，製成柑橘原汁、果乾、軟糖、巧克力等，甚至「公老坪柑橘吸凍禮盒」還被選為第59屆金馬獎的貴賓禮品，耀上國際舞臺！「我認為理事長應該有責任來協助社區夥伴。」成功的銷售經驗讓農友們更加信任，翌年竟然收購了15噸。農產品加工產業，不僅解決生產過剩的問題，更開拓另一個市場。
四季皆有故事：農村體驗遊程的完整拼圖
延續父親經營的流星花園休閒園區，陸理事長擅長設計遊程，除了以前大家比較熟知的「冬採橘子」，現在已經拓展到「秋採柿子」、「夏採荔枝」、「春做橘花精油」，一年四季都有體驗。
其中，「採柿子」最具挑戰。與一般常見可以現採現吃的日本甜柿富有、次郎品種不同，公老坪較多種植的是四周柿，屬於澀柿類型，必須經過加工脫澀之後才能食用。臺灣有三大常用的脫澀方式，北部新竹的石柿，用日曬製成柿餅；南部嘉義的牛心柿，泡石灰水脫澀，中部常用電土（碳化鈣）催熟成紅柿。而公老坪種植的則是四周柿，三種澀柿的加工方式都可以混用，沒有限制。
為了推動採柿子的遊程，開始查研究找資料，後來發現可以做「脆柿DIY」，在柿子9～8分熟的時候採摘，表面噴高粱酒，放到罐子中常溫3～5天，就可以有脫澀的效果，口感甜脆。
但據陸理事長分享，首次推動柿子遊程時並非所有人都看好，因為與採橘子不同，柿子不能現採現吃，且園主也會擔心民眾會破壞果園。所幸找到有意願的配合的農友，甚至農友自己也熱心投入研究，為了找到脆柿脫澀的最佳位置，在家中廚房、庭院、客廳、太陽下、冰箱等到處擺滿罐子，嘗試不同溫度、濕度，發現溫度高時脫澀更快，但是容易過熟，還是放在常溫的廚房最適合。
第一次舉辦「脆柿DIY」，竟出乎意料的報名踴躍！民眾很喜歡類似這樣的親子活動，可以藉此認識臺灣柿子的種類，了解產地種植、生長、採收、加工的全過程，現場也事先準備好已經脫澀好的柿子可以即刻品嚐，還能帶著自己採摘的DIY作品回家，好評如潮。
有了幾次的經驗，公老坪遊程舉辦遊程成為常態，再透過社群媒體轉發到一些親子社團平臺，每次發布的瞬間報名幾乎秒殺。還記得，六月份舉辦採桃子、醃桃子的活動，我們都還沒有正式發布宣傳海報，就有長期關注我們的民眾，在短短一小時之內報名高達200多人，我們才緊急停止，改採分梯次進行。
陸理事長觀察，來參加的四季活動的民眾來自臺灣各地，有鄰近的臺中市區、豐原，也有其他縣市如臺北、新竹等。因為定期舉辦，幾乎一開放報名就秒殺。也因為活動品質有保證，第二年之後，就累積很好的口碑，所以很快就能累積客群。每場活動一辦完，民眾就會主動先報名下一場。夏天採荔枝、採桃子、春天採橘子花做精油，秋季採柿子，冬季還有橘子樹下野餐等，甚至有民眾熱衷集滿「四季體驗」。
成功的背後，細節滿滿，包含導覽動線的規劃、爬升坡度的考量、報名的方式、宣傳行銷等，這些都是需要精心設計。理事長發現，以前辦活動比較隨興，沒有系統化，民眾打電話來報名，農友有可能正在農忙，很容易忘記紀錄細節，無法控管人數，食材、成本很難掌握。而我們看到問題並持續優化，改以電子表單報名、採事先匯款，人力、材料比較好配比，有系統控管，滿意度逐漸提升。
回到改變與創新的話題上，青年返鄉想改變創新，怎麼做才能皆大歡喜？再舉一個例子，每年12月透過農村水保署的農村再生計畫舉辦「柑橘文化節」，往年都是在附近的碧雲宮廣場擺農村市集，以紙本傳單宣傳，再發園遊券，中午大家一起唱卡拉OK同歡，參與的大多都是在地民眾和偶爾有一些零星的登山客路過參與，比較無法有效推廣公老坪的柑橘。
「我覺得有點可惜！沒辦法讓更多民眾看見公老坪柑橘的好。」民國106年開始流行野餐露營，理事長嘗試辦了第一場小型的「柑橘樹下野餐」活動。同時也邀請農友來擺攤，並設計報名參加活動費用每人500元，轉換成500元園遊券。以之前報名約2000人來計算，累積起來就有基本100萬元的消費額度，確保農民去擺攤會有收益，讓大家更有意願參加。而且透過活動，農民直接跟消費者連結，把名片遞給消費者，下次直接出貨，利潤更高，消費者也買到更划算的價格，這才是我們想看的雙贏成果。30人、500人、1000人、2000人，就這樣辦下去……
我們在舉辦柑橘樹下野餐的時候，活動的目標定位，就是讓外面的民眾能夠進到社區！記得有一年，荔枝價格很差，3斤才賣50元，我就建議農民在夏季遊程活動中賣1斤50元。結果發現這個價格超好賣，反問遊客才得知，在臺北荔枝1斤80~100元，而且品質還沒這麼好。所以，不同區域的市場價格、消費力度是不同的，如果客群都只是當地人，就只能賣這個價格，很難去把價格提升上來。這就是不同的價格認知，這些知識盤商們知道，但農民沒辦法。
剛接任理事長時，社區資深前輩們未必完全信任放手讓年輕人去做，所以僅先從報名、宣傳方式逐步改變，也保留之前農夫市集的活動，邊走邊做邊看。農友也會因為以前的既定印象參與度興趣缺缺，後來發現效益不錯，就開始主動詢問「今年什麼時候要辦？我要先報名預留時間去擺攤。」所以，這些改變都需要過程，一點一點地去調整。
嘗試跨領域多元合作，打造全臺唯一入選教科書的案例
如同一開始提到的，協會的主要功能就是：照顧當地居民、協助當地的產業結合。陸理事長畢業於國立中正大學成人及繼續教育學系，理解在傳遞知識或訊息給成年人時，該怎麼讓別人更願意接受自己的想法。而樂於溝通，勇於嘗試新事物，積極與優質的組織團體合作，這就是他經營社區最大的優勢。
其中推動「里山倡議」就是很經典的例子。民國105年開始，與農村水保署臺中分署，合作推動在第10屆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會議上，由日本提出的「里山イニシアチブ（Satoyama Initiative）」，一個人跟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以日本為例，在丘陵地海拔大約300～500公尺左右的淺山地區，有不錯的自然生態，也有人為活動，但農地耕作往往為了追求產量最大化，使用化學肥料、農藥，或是過度開墾，導致環境破壞。因此提出，希望回到人跟自然和諧並存的狀態。而我們又能做些什麼？
我們發現公老坪很適合！因為里山倡議跟一般的環境保育概念不太一樣。過去我們在談環境保育的時候，總是跟農民說：「用這個不行，用那個也不行。」所以大家比較會反彈，他們也需要耕作吃穿呀！但里山倡議則是提出，只要我們能做一部份努力，盡可能往目標邁進就可以了。不像有機認證這麼嚴格，一翻兩瞪眼。這樣農民就比較容易接受，而且可以逐步進行。
公老坪推動里山倡議，首先就是要先知道我們要解決什麼問題？這裡是「旱溪」源頭，顧名思議，夏季下雨有水，冬季幾乎沒有水，而農民主要種植的柑橘、柿子，屬於秋冬季的水果，灌溉期正是缺水期。因此，農民會在秋冬季抽水灌溉，而被破壞地質環境。
所以，我們就沿著河道周圍做蓄水池，在夏天有水時蓄水，也讓河中生物也可以短暫在蓄水池中過冬，避免生態的劣化。並以傳統的砌石修復工法，將坡地整地變成一階一階的梯田，比較好耕作，是天然的水土保持工法。一來解決枯水期灌溉的問題，在不影響農民務農生產的前提下，美化環境、強化水土保持。
公老坪的里山倡議是持續四年的計劃，耗資約4000萬的經費，投入很多環境硬體建設，是臺灣早期的重要案例，也是目前全臺唯一被收錄到教科書內的精選案例。陸理事長表示，公老坪區域不是很大，比較適合做這種實驗性質的嘗試。「只要是對社區好的，都可以嘗試看看。」在參與國家環境教育獎競賽的歷程中，偶然認識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台中分會的耿明誼會長，她想要推動一個「零廢棄」的合作計畫，而公老坪地區正好合適，於是就在去年（2024）開始合作。
十年光陰，青年與土地的雙向成長
不到30歲就當上理事長，難免讓長輩們既期待又擔心。「老實說，社區看到有年輕人願意回來，其實很開心，有點期待但又有點擔心，畢竟社區經營這麼久了。」陸理事長對於經營協會，其實也跟里山倡議的精神一樣「逐步推進」，不求一步到位，而是以成果換取信任。事實證明，協會甚至修改章程，讓他成為首位連任，四年期滿後，過兩年又首次「回鍋」的理事長。
最後，他也鼓勵青年參與社區活動，政府其實也會有一些補助，例如農村水保署的「大專生洄游農村的駐村計劃」，透過發現社區問題，並給予經費改善或嘗試。我們也樂於加入年輕人的想法和創意，像每年舉辦柑橘節時，就會與弘光科技大學文創系的同學合作，一起設計包裝、宣傳、行銷等，有更多新的想法，更有趣。
陸理事長特別分享跟長輩們溝通的心法：「多點耐心、多點笑容、多聽、多觀察，只要客客氣氣地，別急著反駁，不要起爭執，不要跟人硬碰硬。」先從彼此都能接受的地方開始突破，當他們看到你的改變及成果，他們就會願意越放越多。從陌生、了解、推動到接納，十年耕耘，陸理事長正是青年返鄉創新轉型的最佳典範。長輩們的觀念不能一次推翻，要從小地方一點一點突破，慢慢改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