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彭紹宇
◎ 圖/彭紹宇 提供

你有沒有過一種,時間過得特別緩慢的感覺?

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我作為學生的時期,精準來說,是高三準備大學考試的那段時間。我每天看著黑板上粉筆寫下的斑駁倒數,縱使帶有板擦拭過無數遍的痕跡,那個數字卻無比清晰懾人。當時心底的困惑,如今記憶猶新,為何大家總說「時間一不留神就溜走」,我卻只覺得日子過得慢極了,迫不及待等到數字歸零的那天。

十多年後,當我發現自己在醫院的開刀房外,想做什麼卻無能為力地等待時,又想起那年的感受。

開刀房外的時光

去年底,父親的眼睛出了問題,眼疾並非首次發生,幾年前就曾因左眼視網膜破洞而開刀,這回則輪到右眼視網膜剝離。為了不讓狀況惡化,一場手術也無可避免。很快地,手術日期訂下,離開刀時間就已不遠,緊接著家庭群組裡輪流排班,分配回去探視父親的時間,我也暫時擱下臺北工作,回到家鄉臺中全心照顧父親。

跨了新年,經歷年末一陣忙碌工作後,我意識自己已在醫院裡。冬日早晨微涼,都市街頭寂寥,醫院裡繁忙光景則恍如另個世界。開刀房外的等待區早已來了許多家屬,幾乎連座位都要不夠坐,醫護人員快步走過,給予每位等待報到的病人指示。我牽著父親的手,仔細一想,這好像是我記憶以來第一次來到手術房,有點陌生,有點好奇。

簡單完成報到手續,父親便進了開刀房裡,一門之隔,留我獨自在外等待。手術時間未定,只知道約莫幾小時,因此陪病家屬很難隨意離開,以免醫師完刀後尋覓不見家屬。我只好坐等待區的座椅,讀著事先準備好的書,聽著Podcast,試圖分散注意力。

開刀房外,時間好像過得比平常更漫長,漫長到等待區的電視新聞又重播了一輪,漫長到我讀盡了《百年孤寂》裡波恩地亞家族的命運循環,漫長到我觀察太陽直射屋裡的角度悄悄改變著。心想普通時日裡,我也許正準備開啟一天的任務,但當下我卻什麼事都做不了,除了等待——這個看似輕鬆,卻極為費神的工作。

抵達醫院的人們始終不絕,看板螢幕上的手術患者名單持續增加,一頁二頁三頁,每個姓名都是一張疲憊面容,有步履蹣跚的長者,也有青春正盛的年輕臉孔,年齡不一,臉上憂愁何其相似。過去看似理所當然的日常,對於某些人來說,可能是某種奢望。也許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我們才會意識到自己擁有過什麼,走一趟平日的醫院大廳便能體會。

依然等著,不知邁入第幾個小時了,市區交通聲漸強,世界開始忙碌,我卻還在原地,時間宛如凝滯。直到螢幕上父親名字旁的「手術中」標誌,終於轉變為「恢復中」。護理師向我揮了揮手,說「手術順利」,我才鬆了一口氣,像是憋了好久的氣,隨著我趕緊起身而在空氣中逸散。

那一刻,停下的時間好似才又回復運轉。

為了完善術後狀況,離院後父親仍須成日趴著復健,期間長達一個月。有了上次經驗,父親這回早早購入按摩床,床的設計在頭部處挖了洞,好讓趴睡時能更舒服呼吸。然而,維持如此姿勢意味著什麼事都不能做,睡也不是,醒也不是,連手機也盡量少看。少了視覺,聽覺便派上用場,父親開始聽音樂、聽廣播、聽講座……那段時間,他的房裡總充滿各種聲音。

身為照料者的我沒有閒著,除了得隨傳隨到之外,還肩負起煮飯的重責大任。奇妙的是,自從幾年前從英國回到臺灣後,我便許久沒有下廚,這次反倒因為父親病情,讓我重溫留學生的自炊時光。料理敏銳度加溫,當時培養的習慣很快回神,於是開啟了思考菜單、提前備料,赴超市採買食材,接著趕緊回家烹煮的每日循環。到家後,切菜聲,電鍋燜煮聲、食物在鍋上滋滋作響的聲音,搭配父親聆聽的樂音,文火煨成非常時期的家常味。

過著過著,日子既單純又繁忙,料理是每天最重要的事,難得排除外務,專注在一件事上,這或許是種奢侈。想起那段異國生活,因為疫情被迫關在家裡,時間如食材般被切片醃漬,細火慢燉,日子在蒸騰間入味,感受卻多是未知與惶恐。那時此刻,生活況味相似,心頭感受迥然。

年輕的不速之客

趁著年假期間,我見了不少好友,在一次高中同學聚會中,我們又聊到了時間。

幾位老同學步入婚姻,這些年更誕下孩子,同學會上頓時多了年輕可愛的不速之客,更熱鬧嘈雜了。過往不曾察覺,但隨著孩子出現,聚會裡幾乎全是關乎寶寶的言論,從生產趣事到月子中心的比較,從奶粉選擇到近未來的教育問題……一行人暢所欲言,話題卻甚少離開孩子。哥哥姊姊們注意力因年輕的他心生蕩漾——他無緣無故笑了,我們便喜悅;他不小心絆倒,我們也著急起身查看。

「我們怎麼都在聊孩子的事!」某人說道。是啊!這樣一想,幾乎忘了孩子出生前,我們究竟都聊著什麼樣刺激熱血的話題?但此刻,在無邪的孩子面前,一切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要是年輕的我們看到這般景況,應該也會覺得奇妙吧。

當然,育兒不全是童話,更多是修煉與考驗。從稱讚寶寶可愛話鋒一轉,懷孕時期的不適、睡不成眠的夜、家事分工的苦衷,都讓我們這些外行人既心生佩服又手冒冷汗。有時,新手爸媽也自己嚇自己——如果孩子長大意見不合如何溝通?要是未來被孩子嫌棄頑固該怎麼辦?曾經也是父母心中煩惱的我們,何時竟開始為了子女而煩憂,而看著別人家孩子的我,想起成長中每個時期可能碰上的困難,又再次感受到時間的緩慢,以及提攜一個生命的艱辛。不過,這或許便是甜蜜的負擔,溫馨的錘鍊,此時覺得緩慢,成長總會在某時給你一份突然的驚喜,再如何措手不及,也得欣然接納。
「你會想結婚,生小孩嗎?」

好久以前,不知是誰開啟這個話題,彼時還是學生的我們沒有思考太久,便七嘴八舌地發言。有人堅定自己幾歲前成家;有人沉浸戀愛中覺得對方即是永恆;有人則隨緣份安排,被人笑話消極。好久以後的現在,誰說了什麼,誰失約誰兌現,怎麼腦子記憶退化,想也想不起來了。結婚生子這題,在這個時代的重量變得愈來愈輕,似乎只在過年餐桌上才會被提起。然而,當看著身旁有些同儕改變現狀,有人卻感到著急,彷彿這是種必須完成的任務,一旦未完成,人生便不圓滿。

是這樣嗎?這是「待辦事項」或「人生選擇」?年輕的我們,潛意識可能都認定是前者,但我一向認為,不因別人的節奏而擾亂自己,只有我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無論婚姻,生育或生活方向,答案總不在他者,而在自己心中。隨著長大,我也更堅定意念,這或許是年齡漸增後,我們漸漸面臨的課題,也慢慢理出的頭緒。

聆聽身體的訊息

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老了?是驚覺身旁同學都聊著孩子時,開始體悟健康重要的剎那,還是察覺身體改變的時候?

我的大學同學們散落世界各地,但每年我們都試著在臺灣聚會一兩次,維繫感情也更新彼此近況。那天與大學同學旅行,一行人在山林裡包下一棟民宿,待在室內玩耍,有聊不盡的話題,說不完的故事,足不出戶也像去了許多地方。
這次見面算了算,距離當初認識至今竟要滿十週年了,我的天,是誰說山中不知年?時間何時過去的,明明同學們的臉孔沒有改變多少,卻是實實在在的時光厚度。話雖如此,每每相聚時總還是會感受時間慢下來,也許因為過往累積的熟悉,造就重聚的每個當下都如此自在。

記憶會騙人,身體則誠實,以往不醉不累不散,熬整夜玩真心話遊戲,隔天早起再戰不是問題;現在則是還沒到午夜,眾人便有默契地紛紛上床熄燈。有人感嘆老了,我們哄堂大笑,還是如學生時期般宏亮。別恐懼老,那是眷顧,代表時間緩緩流過你的臉龐,留下歲月的足印,如年輪紀錄發生過的酸甜記憶。有記憶的人是幸福的,捧著擁有的回憶,持續創造新的回憶,滋長自己的厚度。老去,是生命值得讚頌的禮物。

對啊,老了。我們乖乖聆聽身體的訊息,不抵抗,不強求,安心睡去。

匆匆離去的明星

約莫那段時間,我讀見一篇聳動新聞——「科學家預測AI將可讓人停止老化,使人類壽命在未來延長至五百歲之久。」心想,屆時壽命的限制是否已是明日黃花?身為人類,我們不斷想像未來,這些想像有的成真,有的以後見而言則是空談,但相同的是對延長壽命的不懈追求,因而改變時間觀念的尺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如今已成過時詞彙——但時間真能取之不盡的嗎?

就在那篇報導刊出後沒有多久,一位明星逝世的新聞鋪天蓋地。我正在從臺中前往臺北的車上,睡眼惺忪之際聽見左右乘客窸窣談話,語氣異常。我睜眼一看,他們的手機畫面上竟是同張熟悉的年輕臉孔,上方寫著過於殘酷的標題。年輕即出道的她如同一個世代觀眾的老朋友,雖久未有作品,但一提起她,回憶從不褪色。如今再躍上新聞版面,卻是永別。過早發生的離去令人難以置信,社群瞬時被討論洗版,電視臺也無限輪播——她的年幼發跡、演藝成就與直率性格,反覆在觀眾眼前上演了一次又一次,彷彿因為這場遺憾,她又在人們心中鮮活、熾熱地活過一遍。

曾以為還有很久的完結,可能在轉瞬間到來,而我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孤獨,其實是人必定走上的終場。一直以來,都是無常教會人們珍惜日常。疫情期間,我曾經強烈感受到這份迫切,其後,每當此類憾事發生時,感觸更是明顯。要做什麼,想做什麼,能做什麼,不知多長的有生之年能完成多少,如果把時間耗費在空等與恐懼,是否太可惜?

人們怕老,夢想凍齡,終極目標延年益壽,過去仰賴養生,未來希冀AI。儘管有些人在燦爛時節裡止步,留下美好身影並非壞事,但能看見自己老去,是莫大幸福。只不過命運難測,說來老古板,但生命真是一本未知厚度的書,每翻一頁就離終點近一些,而我們無法偷看,也不會知道這本書究竟有多少頁數。我不畏懼死亡,深信結局是另段旅程的開啟。但想像自己置身生命盡頭,最讓我掛心的,無非是有想做的事沒能做到,無論來自患得患失,過度擔憂抑或缺乏勇氣——沒試過比起沒做到,更讓人覺得不甘心啊。

這個過年,從父親手術、與老朋友們的相聚,到關於生死的震撼新聞,平行事件看似沒有干係,卻無形串連在一起,帶給我看待生命、看待無常的不同態度,心裡好似長大了不只一個歲數。

人世間是座遊樂場,我們來這世界不為別的,而為體驗——體驗心跳心痛,失去獲得,花草冷暖,也感受時間快慢行過的痕跡。一場空,一場生死別離,換個角度看,是另種風景。

歲月無聲流逝,當時間慢了下來,我們也慢慢老去,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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