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劉克襄
◎ 圖/劉克襄 提供
古道專家楊南郡臨終前,我趕去臺大醫院探望。前輩殷殷切切地告知,自己有一個遺願。希望老七佳石板屋聚落,日後能好好維護,未來爭取為世界文化遺產。
前輩在臺灣山岳和古道探勘盡乎一甲子,此一心願想必有其感懷和信念。我謹記這個叮嚀,卻不免好奇,他看到的聚落,會是何樣的光景。
去年,探訪力里舊社。站在那兒,遠眺石可見山(1600m)。孤挺高拔,樣貌軒昂。老七佳石板屋聚落,便位於此山西側旁的臺地上,愈發嚮往之。
此社在日治時代是中排灣最大的社群聚落。1914年「浸水營事件」時,他們是帶頭者。事後,日人遂將其族人分批,遷移至東邊的茶茶牙頓社和西邊的歸化門社,藉此削弱部落力量。1959年,仍居於力里舊社的族群,再次遷村於山下的力里溪畔。如今我佇立的腳前,是片殘破石板的廢墟,深藏於草原和樹林中。
隔著一條大溪,遠遠的石可見山下,七佳社相對地幸運。後人更有機會傳承祖先的生活文化,舊家園終而能保持完整。儘管日後也遷移山下,先有舊七佳,再有新七佳。族人仍以老七佳的家園為傲。
當時我想像著,有朝一日是否能從力里舊社,依循過去的社路前往。這條山徑久無人行,現有的地圖並未繪出。後來又聽聞,兩社間過去曾有過紛爭,有陣子甚少往來。久無人行的社路,自是更加難行。
明天,我終於要去老七佳探看。但並非從力里舊社出發,而是循一般旅遊路線,從七佳村啟程。
新七佳位於力里溪畔,和歸崇、力里等社組成七佳村,乃中排灣重要的集聚地點。前一天,到訪時,當地正在舉行五年祭。力里國小操場插滿刺藤球的旗杆,以木架圍成一圈。許多族人穿著華麗的傳統服飾,在街上來去。昔時盛典的各種儀式,依舊被敬謹地保存,並努力向外宣揚。
是夜,我在對岸的南和社區下榻。南和村民源自兩個部落。分別是舊白鷺和舊高見。白鷺和七佳是同盟關係的小社,昔時有社路緊密連結。談及這些小社,初訪者常被繁複的部落名稱和居住地混淆。我來過多回,才逐漸熟悉來龍去脈。
早上醒來,走逛南和社區狹長的街巷,順便在一間小店吃蛋餅。部落常見的冬候鳥來了,藍磯鶇孤單地佇立屋頂,黃尾鴝和灰鶺鴒在菜畦機靈活動。菜畦和空地栽種著零星的克蘭樹,假酸漿多在山上。克蘭葉比較香,當地婦人習慣用它包裹,食用阿粕。裡面若有芋頭粉,通常會採用假酸漿。
山路難行,我們搭乘在地的得利卡,途中經過舊七佳。70年代時,此村因土石流而毀滅,才有新七佳的重建。繞過後,在力里溪邊暫停,觀看鳥居信平 (1883—1946)設計的伏流水圳。
鳥居是日本靜岡人,水利工程師。大正年間,曾規劃二峰圳,後來又完成力里溪浮流水圳的灌溉,以及防水工程。1925年竣工迄今,仍被大家緬懷。走在水圳旁的步道,只見汨汨不已的溪水清澈,數種溪魚快速遊動。若不是要趕上山,大家都想取水泡茶,在樹下休憩。
新七佳目前固定有返鄉的徒步儀式。每年族裡的小孩會沿著力里溪河床上溯,經過此地。按昔時祖先搬遷下山的路,回到石板屋家園。
寬闊的力里溪,如今有一座通往舊白鷺的長橋,孤瘦地連結到對岸。早年無此大橋時,社路只能跨越河床。舊白鷺位於對岸的南久保山南峰山腹,有條社路,下抵七佳溪,跟返鄉之路會合。七佳溪和力里溪交會處有一個青綠的小山頭,著地螺留山西北峰。沿其側邊山徑,可走回石板屋聚落。
一隻晚來的尾蛺蝶屬的蝴蝶,閃著亮麗的白翅,匆匆掠過。不免想到,博物學者鹿野忠雄在此的採集。1927年4月,他才高校三年級,有可能循舊白鷺下來的社路。再沿七佳溪徒步,走進石板屋聚落,繼續其排灣族石板屋聚落的驚奇探訪。日後在校刊《翔風》,特別撰述一篇精彩的排灣族報導。可見中學生時期,他在此即有長時,廣泛的調查。
我們繼續坐車。初始,得利卡沿著力里溪河床旁前行。山路只有碎石子,道路崎嶇難行,塵土灰揚。每輛都得保持距離,避免沾染前車揚起的灰砂。經過多年的夏日暴雨,河床逐漸增高,早已接近長橋橋面。隱隱感覺,下個颱風若來,洪水暴漲,長橋隨時會被沖毀。前些時,連續數個颱風經過,雖未帶來重創,但通往老七佳的山路中斷了。根據司機的說法,我們是颱風過後第一團客人。
得利卡沿著林務局開闢的林道爬升,逐漸離開河床。經過跨越溪床的大吊橋後,進入老七佳的範圍。昔時古道蜿蜒的小山頭,在旁矗立。車子繼續爬升,隔著力里溪,右邊可見一大山完整如鯨背。那兒是力里山,我試著檢視一些微小的開墾地,確定那裡是昨年探勘的力里舊社。
從大吊橋算起,約莫一刻左右,抵達石板屋聚落。現有林道入口設有柵門,一般遊客未經允許,不得隨意進入。何以現今比任何時候,更不歡迎遊客。原來,他們害怕陌生人私自潛入,把祖先珍貴的石板和雕刻物件偷偷竊走。過去確實有不肖人士,專門做這類可恥的勾當。
進入村莊前,通常有一小米酒儀式,部落的靈媒會出來主持。今回靈媒剛好下山,嚮導只好代理,幫大家進行祝福和祈禱。嚮導漢名張禎強,父親是榮民,母親是老七佳人。後來他回到部落,人丁稀少,什麼事都得自己來。一個人遂成為各種斜槓的水電工,包括學習祭儀,到溪邊打石等。
走進石板屋聚落前,站在草坪上往北遠眺,南大武山和衣丁山龐然坐落。聚落東邊,被視為聖山的石可見山,則緊鄰於旁。遊客若在此下榻石板屋者,往往會有一日攀登石可見的挑戰。
老七佳之意是中途休息的地點,中排灣社路的交會驛站。草坪昔時為日治時代駐在所,可以監控部落。前輩何以期待,此地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站在草坪俯瞰,不用任何解釋,當下即明白。一座近似祕魯古文明遺址的舊部落風貌,完整地在眼前豁然開展。
老七佳石板屋聚落,以數百年來生活歷史的空間,跟自然荒野和諧地共存。蜿蜒的石板巷弄,迂迴於屋宇間,增添了聚落的美感。多個世紀以來,環繞著大武山的幾十個排灣族社群,因遷移或天災等因素,石板屋聚落多半傾圯或荒廢,唯有此地保存完善,最具規模。石板和雕刻的工藝美學,到處莊嚴又優雅地存在。轉個彎,某個角落,總有著難以敘述的美好,與山林的靜寂共存。
嚮導說昔時約有七十多戶石板屋,目前剩存五十多間。格局雖不同,大抵是老式的樣貌。目前長時居住於此的,可能只有四五戶。多數族人偶爾回來,或一二個月才上山。好多房子掛滿雕刻藝品和獵捕的獸骨,但庭院深鎖。
有些人家,屋裡還燃著灶火,白煙自石板屋頂緩緩飄出。灶火長時不滅,並未用來燒煮食物,而是用煙氣燻化室內,驅除蟲害,進而讓屋子保持使用的堅固狀態。煙氣代表人氣。有人流動的空間,房屋才有存活的况味。人去樓空,部落和公寓一樣,都會有相似的荒涼。
中排灣保留了許多古老的習俗,以及傳統祭典宗教儀式。五年祭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之前在七佳村已目睹。山上的村子,人丁不再,因而寂靜如平常。以往的五年祭,都在頭目家前的寬闊廣場舉行。
聚落裡有大頭目、二頭目和三頭目等人的住家。門前屋簷可懸掛木板雕刻,且有休息的大石板平台。遠遠望去,大頭目和三頭目家倚伴在黃連木大樹下,特別高貴而雅致。開闊的庭院格局,彷彿一般郊野較好的別墅。靈媒住家也有些不一樣的裝飾。一般住家泰半平實,並無這些特殊內容。
社會組織也映照於石板屋的建築外貌。從頭目們的宅院,以及簷衍板的雕刻,皆可發現。還有,祖靈柱也是表徵之一。豎立於頭目家宅院的祖靈柱愈大,權威愈大。再者,家屋門前廣場越寬,表示越有能力號召族人。
現有多數石板屋住家,屋頂低矮,留有小窗和矮門。不少屋頂還擺置一顆顆圓球型大白石,甚而用長竹桿壓頂。層層暗灰板岩的石板,多為手工打造。石板製品呈現質樸的美感,堆疊或單獨成品。怎麼觀看,都有好樣的形態。少數住家採用了機器切割的石板,雖說整齊有致,跟傳統難免有違和。
石板建材並非每個地方都有,尤其是搭蓋屋頂的部份,過去都採自七佳溪更上游的山區,接近衣丁山那兒。撿取建材時,他們會帶鐵槌、刀片和繩索前往。選定好的石板,往往就近裁切。
石板通常會分公母。傳統的分辨方式,多半利用顏色深淺和敲擊聲音分辨。公石板密度高而堅硬,音頻較高。泰半做為祖靈柱、寢床、正廳地板、屋頂石板和前牆隔間板等等。母石板堅硬度稍弱,色澤淺,聲音較沈。軟石因為質地脆弱,通常是鋪在石板屋中較不常利用的地方,諸如灶檯、壘石牆、屋頂石板邊緣等等。此外,用火測試,公的較不易裂開或破裂,因而一般烤肉都會採用公石板。
老人家習慣目測石板,不用尺規。憑著多年經驗,都能切得整齊。渾然天成的手打石塊,不僅堆出一間間各種樣式的石板屋,還隱隱打造出一個石板文化的工藝美學,遙映著祖靈世界的深邃文化。
切妥的石板,一塊少說都要五六公斤。往往用傳統繩結牢牢綁妥,再利用頭頸的力量背起。通常要走至少兩三公里回家,約莫兩小時。眼前的石板屋聚落,多數石板,幾乎都是先人逐一扛運上山,花費之艱辛自可想像。晚近交通便捷了,車輛可以駛近河床。他們打好石材後,用貨車載運,解決了人力缺少的困境。
老七佳聚落不大,巷弄間除了少數菜畦,種植著一些蔬果,並無其它大面積的果樹產業。只有前來的路上,在力里領域的山區,還看到芒果園。中午用餐,吃的是改良的高雄二號山芋,黏性跟過去的相仿,栽種較容易,且有好收成。
昔時此地的芋頭稱為力里芋,有別於其它地區。百年前,鹿野忠雄走訪此地時,便注意到此芋的存在。部落石板屋空地種有刺蔥,我們喝的山豬肉湯,便添加了一些。阿粕是用克蘭葉包裹的,葉香鮮明。但葉脈較粗,一邊吃,必須從齒間抽出莖絲。
嚮導告知,他家石板屋後頭的林子,便是前往力里舊社的山路。此路目前也是攀登石可見山的山路,中途有一岔路,右邊可前往力里舊社。目前山路狀況不好,可能得披荊斬棘。
一起前來的遊客們,忙著用腎蕨和波斯菊編織傳統花環。教製花環的老師告知,力里是周遭最大社。昔時老七佳的小孩,三四年級時,往往得走路到力里國小讀書。他們要先下抵力里溪河床,再爬升到力里舊社。
根據鹿野忠雄親繪的踏查路線圖(1938),結合昆蟲採集報告。那年4月,他由白鷺社南下,由引路人介紹,從七家溪上抵老七佳後,再循此山徑,抵達力里舊社。當時的路線,想必跟孩童一樣。踏查路線圖也隱隱約約指示,他可能攀爬了石可見山。
徘徊在石板屋聚落時,我想的都是他在此山區的行程,還有當年此地錯綜複雜的古道。明的是,一位21歲年輕博物學者的探查,但內心更想了解的是,這條排灣族山區社路如何橫越和連結,進而串出最深邃的排灣文化,一如楊南郡前輩的希冀。
我若多來幾回,老七佳的石板聚落,或許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