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衷曉煒
人,是有夢的種族。
從東方的黃粱南柯到西方的《李伯大夢》,從「北窗高臥,羲皇上人」的淵明居士,到「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的伊藤博文,美滋滋地睡上一覺,做個好夢,似乎是人與生俱來,天經地義的權利。
可就是這麼簡單的、珍貴的、垂手可得,又只要一張好床就人人可享的基本「作夢權」,卻往往被輕忽、鄙視、汙名化,或者過度解釋。
不信你聽聽:「第一志願?」作夢!「一朝暴富?」作夢!「跟偶像在一起?」作夢!而如果是「睡一覺起來就國泰民安,天下太平」這種理想,你可能還會得到「神經病」、「白日夢」之類的負面「紅利」。
可是,白日夢,不就是構成「人因夢想而偉大」,這碗古聖先賢提點,激勵大師謳歌,廣大群眾唱和,社群媒體催眠的心靈雞湯,最關鍵的雞湯塊?
所以,做白日夢有甚麼不對呢?
如果粗分一下白日夢的種類:在國家層級,叫做戰略;企業層級,稱為願景;個人層級,就是「我的志願」。簡言之,就是一種「我現在到不了但強烈希望將來能做到」的境界。
而白日夢,可以好好地做麼?
個體的白日夢
當然可以。如果是個體層級的夢,我們很可以用過往實際生活的體驗,成功失敗的殷鑑,前輩師長的叮囑,好好檢證白日夢的「可實現性」。如果以當下慣知的「專案管理」的方式思考,一件專案、一樁事情、一個理想,做不做得成,要想的是:
符不符合公序良俗的原則?有沒有逆反大潮流、大趨勢?現下是不是做這件事的好時機?換句話說,也就是所謂的得「天時」與否。此外,「地利」也要講究:我們自身的條件與資源,做起這件事情來,是加分還是減分?是得心應手還是事倍功半?「人和」也不能忽略:做大事都需要團隊合作;與我們一齊奮鬥的夥伴或戰友,他們的資格條件如何?能齊心協力,共勉於成麼?
一言以蔽之,如果想實現我們的白日夢,它的內在環境與外在環境如何?這也符合《孫子兵法‧始計篇》所揭櫫的「道、天、地、將、法」的五大成功要件。
好的白日夢,不會淪於「講白賊」、「講嘐潲話」,或空頭支票;相反地,它構成我們人生時程地圖的座標──何時何地做成何事,都是人生的里程碑。
華人很會這套──像楚漢相爭時,劉邦、項羽這二難兄難弟,看到秦始皇出巡的排場,分別喟然太息,想過過當皇帝的癮:「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彼可取而代也!」但劉邦的子孫,東漢的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則更上一層樓:他個人的白日夢裡,還摻進了一絲粉紅浪漫。
原來劉秀年輕時根本算不到以後能稱帝當老大,所以志向很簡單:看到掌管京城治安的官員「執金吾」威風八面,便說「仕宦當作執金吾」;看到一個名叫陰麗華的美貌少女,便感嘆「娶妻當得陰麗華」。後來功成名就之後,英雄果真贏得美人歸。
西方人也是。從看到亞歷山大大帝的雕像就流下淚水,感嘆自己年華老大卻一事無成的凱撒(註:其實他那時還不到30歲),到期許自己成為「值得同胞尊敬的人」的林肯,從古到今,從東到西,年少時喜歡作夢的偉人還真不少。
我想特別提一下拿破崙──這位法國人心目中「典型的法國人」,卻出身於義大利與法國之間搖擺不定的彈丸之地,一開始並不屬於法國的地中海小島科西嘉。
小小的故鄉島是拿破崙心裡最在意的、最無法擺脫的心結:他家是島上的貴族,父母還曾為了爭取獨立與法國侵略軍作戰,無奈力盡投降。
少年時代的拿破崙,受到法國籠絡島上菁英的融合政策優遇,有機會就讀第一流的布里埃納軍校。他雖欣喜自己的鴻鵠之志有幸實現:「讓自己高於地平線……我眼看著世界從我腳下飛過,我被風帶著,在高空中翱翔……」;但鄉愁卻始終縈懷在這少年胸臆之中。軍校畢業前夕他在日記裡寫道:「已有六到七年遠離我的故鄉,四個月後若能與家人及同鄉重逢,這將會是多麼大的喜悅啊!能再體驗兒時種種甜蜜幸福的感覺,或許我才能真正體會完滿的快樂。」
他是菁英軍校畢業的法國軍官,並以此榮譽自傲;但同時他又是科西嘉島的愛國主義者!他該選擇法國還是選擇科西嘉?他必須依靠其中一個,但又依戀著另一個;但,他怎捨得與這二者任何之一對立呢?
他的母親卻鼓勵他振翅高飛,利用法國這個舞臺揮灑人生。她在一封家信中寫道:「科西嘉只是一塊貧瘠的岩石,只是世界上一塊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的角落。相反地,法國土地廣大,國家富足,人民眾多。現在,它在火中,你看,我的兒子,這不正是好機會,它很值得你去冒險!衝入火中,好好闖出一番事業!」
於是他決絕地選擇擁抱法國,變成了法國的「革命之子」,變成從前的敵人──這個侵略併吞他的故鄉科西嘉的國家,史上最大的民族英雄,領導著被革命熱情驅動的人民東征西討,開疆拓土。至此,個人的夢與眾人的夢完美地結合,他,從此也成了以後幾代幾十代法國人民夢想的一部分。
群體的白日夢
那麼群體層級的白日夢呢?它是高不可攀的理想皇冠上的金剛鑽,還是絲毫經不起捽摔揪扑,吹彈即破的「易碎品」?
比如說政治,這門複雜又簡單的工作。許多人執迷,許多人厭倦,更多人不斷地為過往的機遇或錯失扼腕憑弔,嘻笑怒罵或嗟嘆再三。
如何能有始有終,是有志從事這樁「管理眾人之事」事業的人,最大的考驗。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這句話不僅適用於外貌,更適用於政治。馬克思就曾經一針見血地說,一切偉大的人物,在歷史上都至少出現二次:第一次是悲劇英雄,第二次則成了喜劇諧星。
我們這些旁觀者往往百思不解:到底是開始的時候「從無到有,篳路襤褸」比較辛苦;還是局面打開、規模粗具後,要「堅持下去,始終如一」更加困難?
而政治史上有太多變質的佳話、黑化的偉人、沉淪的聖哲、墮落的天使。就拿「革命」來說,它的起始,往往充滿著光輝與理想;夢想的破滅,也常常無比醜陋。
那場拿破崙躬逢其盛,揭櫫「自由、平等、博愛」,但後來殺氣騰騰,血流成河,斷頭臺下屍積如山的法國大革命便是如此。
讀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不禁慨歎再三。1789年,「三級會議」伊始,全法國的代表,無論皇族貴冑教士平民,共聚一堂商議國是,改革的熱情與對祖國的熱愛瀰漫,普瓦圖地區的貴族代表費里耶侯爵,在給妻子的信中提到他在「開議彌撒」裡的激動:
「眼前的景象迅速變得模糊,對於祖國的熱愛,在我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此刻,我方才領悟連結我們每一個人與這塊土地,以及連結起我們兄弟同胞之間的力量,何其有力。謹向我誕生及度過年輕時的歡愉時光之法國宣誓:我絕不辜負眾人榮耀於我的信任,當積極維護交託至我手中的利益;也絕不縱容任何無關公益之事物,主導我的判斷或意志。」
會議開議三個月後,便迎來了那著名的「8月4日之夜」──二位自由派貴族獻議:貴族階級應得自願聲明放棄其部分特權。他們的倡議,隨即觸發了一幕並非由革命激進派事先擘畫好的驚人場面。來自教士階級及貴族階級的代表們,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宣布放棄他們自己的──有時候甚至是他人的──特權。聲明人數之多,竟使眾人不得不為此排起隊來。僅僅數小時間,狩獵權、什一稅、永久性租約、領主司法權、以及任何形式的封建或財政特權,都遭到了廢抑揚棄……教士們甚至提出:願意割捨因身兼數個聖職所得的豐厚聖俸。
「多麼偉大的民族,多麼耀眼的榮耀,多麼榮幸得以生而為法國人!」一位目睹這場「自我犧牲」大戲的議員如此激動地寫道:「而這正是法國人尙義的典型表現。他們向世人展現了:當榮譽感、對於公益的熱愛,以及英雄式的愛國情操充溢時,法國人的寬大胸懷與所能做出的巨大犧牲。」
然後他們──這些充溢高貴理想、獻身熱誠,和具有「法國人的寬大胸懷」的人,許多都在幾個月後,喪生在自相殘殺的斷頭臺下。
曾任巴黎市長的巴伊,日後在回憶錄中以哀愁的語氣談到了那個著名的夜晚:「美好的時光啊,你到底已經變成什麼了呢?」(以上法國大革命有關史實,均引自諾曼‧韓普森《法國大革命》)
而1908年,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立憲革命」是另一個例子──因為這件事,這個立國近五百年的老大帝國,似乎顯露出了幾抹新時代的黎明之光:
阿不都哈密素檀的專制統治已被推翻,擱置了三十年的憲法又再度頒布,自由選舉的時程已公告周知。此際,各種身分種族的人民──希臘人、土耳其人與亞美尼亞人,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教徒,都在街頭巷尾互相擁抱,互許以自由友愛的新世紀。一位土耳其的歷史學者談到那場革命時評論說:「世界上能振奮起這樣大希望的運動並不多……同樣地,能讓人們的期望以那麼快的速度摔得粉碎的運動也不多。」
接著便是延亙多年,驅除異族,特別是惡名昭彰,第一次大戰期間對百萬亞美尼亞人的種族大滅絕。
還有離我們更近的例子。1911年的中國,曾有過另一次更令人感傷的群體白日夢的破滅。歷史學者張朋園追憶道:
「辛亥革命建立了共和政體,接著有『國民』、『進步』二大政黨的出現。自外觀上看,似乎這是一個好的徵兆,即使美國革命之後也沒有這種跡象。袁世凱裝得很雍容,頗有以華盛頓自任的味道。孫中山和梁任公,是當時最具知識的二黨領袖,恐怕(美國的建國先賢)傑佛遜與漢彌爾頓都無法望其項背。」
從表面上看,辛亥革命一舉摧垮了中國二千年的帝制,無論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存在著蛻變成西式資本主義國家的機會。通商口岸城市與自由經濟蓬勃發展,民主共和與憲政已獲得社會普遍認同。中國人從來沒有那麼虛心地向西方學習並滿懷希望。
然後接下來「中國的華盛頓」將自己加冕成了「洪憲皇帝」──但只當了83天。接著內戰開始,國家分裂。
在「人欲」這面照妖鏡前,白日夢真的好生脆弱呀。
呷緊弄破碗
其實,群體層級的夢不是不能做──就像政見、願景、主義等等,藍圖在那兒,但有些事情,就是需要內外在條件的配合,主客觀時機的醞釀,急不來;如果硬要在期限內強制上馬,被迫就緒,就註定雷聲大雨點小,行不通也做不好。
拿清朝末年,那件所謂的「戊戌變法」舉例。這個眾人惋惜的「維新運動」常被影視媒體簡化成「守舊頑固的慈禧太后欺負奮發有為的光緒皇帝以致耽誤了國家」。
實情真是如此?
戊戌維新背後的驅動力是1895年,大清帝國輸給「蕞爾小邦」日本的甲午國恥,與列強的「虎視鷹瞵」,步步進逼;知識分子普遍都有國亡無日,刻須變法圖強的危機感。
在朝野都想改變、大變,與速變的共識下,1898年6月11日,光緒便下達《明定國是詔》,並第一次親自召見領導人物康有為。君臣二人惺惺相惜,康並呈上自己的著作《俄大彼得變法考》及《日本變政考》,並為急於湔雪國恥的年輕皇帝描繪出一幅光明遠景:
「泰西講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強。吾中國國土之大,人民之眾,變法三年,可以自立,此後則蒸蒸日上,富強可駕萬國!」
等等,「地大人多反而改變更加容易」,這個邏輯,通嗎?看看這張偉大的空頭支票──千年沉痾,三年可除!如此的特效藥萬靈丹,之後我們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無數它們的近親:例如「大躍進」、「超英趕美」、「新南向政策」「讓美國再度偉大」等等。
在由上而下,急於速成的壓力下,所謂百日維新,至少從文件的數字上來看,成就是驚人的:6月11日到9月21日,皇帝頒布一百多道改革詔令──平均每日超過一份。這其中,有皆大歡喜的設立「新衙門」與開展新事業──像成立農工商局、路礦總局、辦新式郵政、籌劃「京師大學堂」、准許民間辦報等等。
但也有除去「舊衙門」的外科手術式變革:廢驛站,裁減國防軍綠營,取消八股取士的考試制度。
且容我稍微闡述一下這幾項變革的影響:撤廢驛站,立刻影響的便是數十萬驛卒的生計,別忘了清朝的前身明朝,就是亡在揭竿起義的驛卒李自成之手!裁減沒有戰鬥力的綠營?我們沒有從文獻上看到任何安撫安置這些士兵的規畫;貿然讓上百萬擁有軍事技能的人員離開軍營流散民間,現有的社會秩序便首當其衝──這不就是1922年墨索里尼能成功進軍羅馬,1933年希特勒能推翻威瑪共和而奪權,還有1949年國民黨失去中國大陸的原因之一?
更大的問題來自廢除八股取士和科舉制度。固然如有識大臣張之洞所言:「科舉一日不廢,即學校一日不能大興,士子永遠無實在之學問,國家永無救時之人才,中國永遠不能進于富強,即永遠不能爭衡各國」;但可以想像的是:當全中國的舊菁英階層,懸梁刺股,皓首窮經,畢生奮鬥的目標,就在一紙詔書之下灰飛煙滅的時候,他們如何能夠支持改革,如何能不站到改革的對立面去?梁啟超自己也說:「……當時會試舉人集輦轂下者,將及萬人,皆與八股性命相依。聞啟超等此舉,嫉之如不共戴天之仇,通播謠言,幾被毆擊……」
而面對如此兇險的局勢,維新派的應對法寶為何?
空有一腔熱血的他們,大部分都是沒有任何行政經驗,也沒有當過高階官員的知識份子。他們想到的錦囊妙計便是:要光緒皇帝「御門誓眾」──也就是皇帝堂而皇之地站出來,當眾正式揭示變法的決心。他們以為只靠皇帝的一紙詔書或意志就可以感動人民,立刻廢除舊政舊習,讓國家煥然一新。
我們從這裡可以看出:其實戊戌變法從來沒有脫離虛擬層次的紙上談兵。維新派的理想主義者沒有將皇帝的詔書化為「施行細則」的能力;他們也不瞭解,任何高明美妙的政令,如果沒有從中央到地方、從上到下各階級與部門反覆充分的溝通,並有相當的理解、妥協、退讓及認可,那麼任何看來大權在握的人,都無從貫徹自己的意志。
一百零三天,一百一十份詔書。這樣大量由上而下的命令不但根本無法執行,而且只能讓人懷疑維新的領導人們,到底是「能臣」、「奸雄」,還是無理的「狂悖之徒」。這種不成熟的躁進不僅守舊派無法接受,連開明的洋務派官員與地方實力督撫們,也認為皇帝身邊的人一意孤行,揠苗助長。
如果維新派僅是一個在野的團體也就罷了──他們可以繼續清議,可以孤芳自賞不怕樹敵;但一旦進入權力的遊戲場,所有玩政治的,都得考慮現實力量對比,都得作出妥協。而很不幸地,揆諸他們在戊戌年的種種作法,只是一再創造新的敵人並孤立自己。
9月21日,慈禧太后復出「訓政」,光緒皇帝被囚;28日,「戊戌六君子」被殺,憤颟挫折的民間情緒被導向另一個極端。10月25日,山東的義和團便打出了「扶清滅洋」的旗號,「嘯聚千人,蔓延十餘縣,聲威大震,風鶴頻驚」,預示了二年之後,庚子拳亂的滅頂之災。
常識與歷史感
我問過一個從政的朋友:白日夢這玩意兒,破滅的時候,到底我們該讓它如流星般墜落,砰地一聲壯烈地消失,還是該如紅巨星吞噬行星一樣,用上「長到會使人淡忘」的時間,慢慢消逝?
他咧嘴一笑:「都好──我想,無論如何,都該讓選民與自己,保有繼續作下一個夢的權利。」
而下一次做的時候,別忘了帶點常識與歷史感。這白日夢,會做得更扎實,更有滋有味。
至少下一個夢,會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