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彭紹宇
◎ 圖/彭紹宇 提供
旅行,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對我來說,這個詞的意涵正在默默改變中。比起探訪一個新地方,旅行其實更像是自我探索的過程,尤其當我逐漸習慣,甚至偏愛一個人旅行時,旅程中發生的任何事,都讓我更認識自己一些——例如,原來當沒有別人陪伴的時候,我會選擇前往什麼樣的目的地;或是原來當遇上不可控制的變故時,內心會產生何種情緒,又會如何應對。
仔細一想,要不是獨自一人,這些組成自我的面向,可能連自己都難以察覺。
成長過程中,臺灣乃至整個東亞社會往往以集體主義為主流。在最應發展個人特色的青春,我們往往被教導合群、守規矩、團結一致,或許讓整體表面上看起來和諧,「個人」卻消失了。很多人選擇隱藏突出的一角,更多人遺忘自己其實愛好什麼,甚至從未試過探索自我。
如果錯過了覺察自我的青春期,那麼旅行,可能是讓你探尋自己的好方法。
關於旅行的意義,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的生活是我遠道而來的風景」。但我想將它稍稍改寫。因為往外走得愈遠,也許才能往內探得愈深——自己的樣貌,本身就是遠道而來的風景。
重逢時,回憶是真正的憑證
2025年夏末秋初,我前往歐洲旅行一個月。這是我在完成第一本長篇小說後,送給自己的一段旅行。距離上回離開歐洲已間隔三年。這段時間以來,許多事物改變了。彼時離開之際,世界還未完全掙脫疫情陰霾,搭機需經過層層檢疫,每道環節如臨大敵。此刻回訪已是迥然面貌,世界恢復正常,人潮重新蜂擁,彷彿這些年來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有年份悄悄增加好幾個數字。
這也是我睽違多時,再次回到倫敦,這個我曾居住一段時間的城市。如見老友,再訪有些情怯,也有點不真實,擔憂是否不如想像中美好,是我人變了,還是你變了樣?不過,擔憂很快消散,步出火車站,記憶宛如被不斷重擊。任何細節都能解壓縮成一段回憶斷簡——街角的咖啡店依然存在,行人衣物的柔軟精氣味出自熟悉品牌,廣播放送的洗腦標語如常,當然還有氣溫,有別於臺北蒸籠般的悶熱難耐,倫敦秋日颯爽,是剛剛好舒適的季節。高緯國家的空氣有種輕盈錯覺,陽光照射下格外舒服。
如果瑪德蓮是普魯斯特的青春開關,我猜想,我的那把召喚回憶的鑰匙,也許就是久別重逢的空氣濕度。即使並非具象,卻讓我坐上時光機,回到那些年的留學生活。
雖說記憶不可靠,總有美化的不軌嫌疑,但這裡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沒有劇烈變動,依然呈現記憶中的樣貌。最陌生的,大概是看事物的雙眼,改變最多的,也許是自己。
初見時,我是學生身分,被這座昂貴的城市馴服,試圖找出儉省的生存之道。自煮,步行,貨比三家,起初出自省錢心理,也無形貼近這座城市的脈搏。如今畢業數年,擁有工作經驗,得以更有餘裕地體驗這座城市,也能對自己好一些。儘管如此,我仍喜歡步行,一隻腳的長度,是我與這座城市問好的完美距離。
走進當時念書的母校,校園依舊如初見,我則從在學生身分轉眼成為校友,惟抱著文獻討論的上課時光還歷歷在目。當天剛好有學生拍攝畢業照,我想起當時受疫情影響,那件無緣穿上的畢業袍,心中卻不那麼遺憾,因為知道在這裡留下的回憶才是真正的憑證。
離開學校,走到哪裡彷彿都是記憶巡禮。途經居住過的舊家,過往來去總是奔波,似乎從沒好好看過周遭景色。有那樣一個瞬間,我有走入家裡的衝動,才發現自己已無打開家門的鑰匙。
青春亦是如此,我們獲得一把鑰匙,打開一扇門探索世界,最終仍得繳回那把鑰匙,前往下扇門,進入另個世界。偶爾回頭,經過曾走入的舊門,縱使再熟悉不過,也終難再回訪。唯一能做的,便是握緊現在仍在身上的那把鑰匙,讓這扇門通往的世界,能成為未來心心念念的回憶。
旅行不只是一種初見,有時再訪,其實更有醍醐味呢。
去旅行吧,無論是出走或逃亡
由於參與教育部舉辦的「青年百億海外圓夢基金計畫」,離開倫敦的下一站,我來到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倫敦與比利時隔著海峽相望,但因歐洲之星的串聯,搭乘兩站便能抵達,心理上甚至覺得比起從淡水到象山還要近,科技真讓距離感出現偏差錯覺。
交通無需顧慮,讓我擔心的,應當是在三十歲的年齡門檻之前,重新做回一次學生這件事,並要與十多名錄取者一同度過為期二周的課程。
「當學生最幸福」這句話想必許多人都聽過。我總心想,怎麼會呢,在臺灣當學生最辛苦了。升學如闖關,答不完的題卷一波接著一波,行程被安排,時間被填滿,如何幸福?成為能自由分配時間的社會人士,豈不是更美妙?因此,要回到學生身分,確實讓我在出發前焦慮了好些時間——我能適應嗎?能融入團體嗎?體力還能負荷每天的課程嗎?
過去升學路徑幾乎沒有間斷,大學、研究所,一路緊接就業,不由得喘息,正因隱隱的社會壓力使人對於「休息」產生罪惡感,更別說空白期,彷彿只要稍稍停下便是浪費時間。然而,這次在工作後回歸學生身分,心境卻大不相同。我更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例如哪些課程與我切身相關,我應當全力以赴;哪些活動可能不適合自己,我能選擇保留體力。參與者也多半擁有職場經驗,我認識來自各個領域的朋友,總能豐富視野。我說著我的故事,聽著他分享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必牽涉工作,也無需關乎專業。或許,只有回到學生的角色,可以這樣單純、無條件地交流,而因年歲累積的厚度,讓我們更成熟地應對與理解一切。
團體生活時盡力參與,與自我相處的時間同樣重要。每天晚上,我喜歡保留一段時間獨自在街上走走,有目的地也好,隨意漫步也行,在緊與鬆,交流與獨處之間找尋平衡,這是旅行最理想的狀態。
世界廣闊,在成為大人以前,去旅行吧。無論旅行本質是出走或逃亡,勇敢離家,游向彼岸,才會看見那裡的樣貌,也才會知道自己的家是什麼模樣,是好是壞,心中方能篤定。回歸時,你會發現逃亡都有意義,都將留下線索,不知不覺間,我們會長成自己從未想像的模樣,怪誕的,美好的,獨特的模樣。
旅行中的變數與焦慮
旅行不總是遵循計畫,更多時候是措手不及。而若你與自我同行,那麼當然,旅程中能仰賴的人也就只有自己。
結束比利時行程,我仍安排幾天的時間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波蘭克拉科夫(Kraków)。歐盟內部跨國旅遊極其方便,無需繁瑣的海關程序,捨棄重重的護照檢查,只得經過安全檢查即可。那天陽光明媚,一切如此順利,我快速登上班機,眼看再過十分鐘就能從布魯賽爾起飛,二小時後便將抵達克拉科夫,行程皆按著計畫進行。
不料,飛機等待啟動的時間比以往漫長,空等時冒出的不祥預感,才剛隨著飛機開始滑行些微褪去,沒想到正當飛機開始助跑加速時,機身突然放慢,最終停了下來。乘客面面相覷,廣播隨即播送:「目前我們收到通知,因克拉科夫機場發生事故,當地機場暫時關閉,所有航班起降取消。」
獨自一人的恐慌瞬間湧上心頭,卻依然要強裝鎮定。該怎麼辦?回到地面,困惑的乘客大排長龍,等候與地勤協調解決方式——是退款不搭了,或是換替代航班。航空公司提供的聊天機器人不管用,最後還得耐心與真人一對一交涉。我表示希望當晚能抵達目的地,經過一番反覆溝通,終於被安排改搭慕尼黑轉機的航班,心想雖然麻煩,至少能如期抵達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當時我不知道的是,深夜抵達慕尼黑後,又立即收到另一封航班取消通知,無奈之下,只能接受航空公司安排,在陌生城市暫住一晚。一群乘客狼狽在漆黑街頭等待接送,直到隔天一早才搭機前往目的地,比起預定時間足足遲了將近一天。
當我最終抵達克拉科夫時,看著晨光下人煙稀少的街道,心中反而平靜。經歷航班接連取消、夜間停留、與自己搏鬥的不安,莫名為自己感到驕傲,我又更堅強了一些。
旅行之中的焦慮與變數,可能並非出於對異地的不熟悉,而是來自那些無法掌控的偶然。尤其當隻身一人,往往才知道自己的極限為何,也知道在面對變動時,沒有太多時間抱怨或恐懼,因為能將我拉出泥淖的人,只有自己。
困境之下的反應,總能照見一個人,也讓人更清楚地認識自己。
與自己相處的靜謐
「獨旅」一詞,近期好像變成某種社群上的流量密碼,似乎成為彰顯態度的方式,媒體為其貼上諸如勇敢或獨立的標籤,讓人們趨之若鶩。然而,獨旅之於我並非某種需要跨過的「挑戰」,更像是逐漸認識自己後,慢慢著迷的旅行方式。我不會傲慢地認為,只有獨旅才是真正的旅行,也不會篤定地說它適合所有人,但如果因害怕而裹足,那麼可能會錯過許多自己也不曾體會的感受。
連同「獨旅」一起在社群流行起來的,還有「孤獨等級」。從「入門」的「一個人逛超市」到最「困難」的「一個人做手術」,博君一笑,卻也揭露現代社會對「孤獨」下意識的排斥心理。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旅行……看似程度不一,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內核問題——與自己獨處時是否自在?
有人結伴固然溫暖,但獨自出走的自由與隨性,是讓旅行昇華至另一層次的特質。我們忙於向外構築人際關係,鮮少被教導向內探尋內心感受,明明自己該是最該了解自己的人,獨身時卻如此陌生無語;抑或明明應當愛護自己,卻總是忙於迎合別人。
想起初次自己旅行,起先也不甚習慣,總覺得身旁空盪,新鮮事無從分享,困難都得獨自承擔,似乎讓景點也變得空虛乏味。但就像每次結交新朋友一樣,把自己當作摯友,花時間陪伴他,與他說話,感受其感受,觀察其觀察,因為他是最懂你的人,也是終將陪伴你一生的人。
在那之後,我始終忘不了第一次獨自旅行,那讓我感受到真正的自由。當你和自己旅行,因興致改變決定更改行程時,毋需向任何人解釋,也能全然跟隨自己的時間安排,不需等候,不需妥協。
旅行,最終是走向自己
旅行不是集郵,不在於炫耀到訪過多少國家,也非關拍了多少照片,而是從每段旅途、每次決定、等待與應對中,累積對自身的認識和信心。
與自我同行的遠遊,並不如想像那樣帶著浪漫濾鏡的浪跡天涯,相對地,它必然多了些狼狽時刻,多了點懷疑無助。但最寶貴的是,它同時讓我知道自己不但有能力解決問題,也有能力不仰賴他人去取悅自己,充實自己。不懼孤單,寬心面對未知——這是獨旅褪去那些過分美好的標籤下,給予我的真實養分。
往後,我仍會持續和同伴出遊,在團體中看見人們身上的各異光亮。不過,當有獨自旅遊的機會時,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收拾行囊,與那個最懂我的人,持續創造更多屬於自我的共同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