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為43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葉姵妟 作品♦
篇名:斷尾
從我有記憶以來,家裡就有個和衣櫥一樣大的老舊保險櫃,專門放著存摺、合約這一類的重要文件。號碼鎖是轉盤式的,每次要重新鎖上時,都得再設定一次密碼。但不管是阿嬤還是爸爸設定密碼,因為不常開,密碼總會被忘記。
需要開保險櫃時,就得找阿公。只有阿公有開鎖的能力。
把耳朵貼附在金屬錶面,一隻手喀啦喀啦地轉動號碼鎖。阿公總是三兩下就解開密碼,順利打開櫃門,從灰塵和蜘蛛網裡頭取出文件。七歲還是八歲的我總對這樣的能力崇拜不已,央求阿公教我。
“妳要聽。”他說。
“轉對一個號碼時,櫃子的齒輪會發出喀的一聲。”
自此,每個放學後的下午,我都會到保險櫃前一邊又一邊地嘗試。阿公瞇著眼抽菸,看著我把耳朵靠在保險櫃上,重複地轉動密碼鎖。 齒輪在櫃子裡噠噠噠地轉動,我聽不到正確的聲音。越轉越睏惑,真的會有聲音嗎? 感到挫敗時,我便會抬頭思考,睜大的眼睛穿過灰色的煙霧看向站在門口抽煙的阿公,偶爾會看到阿公在煙霧後面,看著我,好像很得意地笑著。
幾個禮拜後,或許是幸運女神眷顧了我,我終於猜中了所有密碼,聽到了正確的喀啦聲,連阿公都驚訝地忘了吸下一口菸。櫃門被我打開,灰塵一下子冒了出來, 蒙上我的眼結膜。
視野的畫質變成粗顆粒,我眨眨眼睛,突然感覺到手背一陣麻癢。低頭看,一隻壁虎趴在我的手背上,黑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討厭牠軟軟的冰涼身軀,便大幅度地擺動手掌,試圖把它甩到地上。
掉落的壁虎驚慌地揮舞四肢,不斷扭動身體,像油鍋裡的鰻魚。彈跳的壁虎扭啊扭,某一瞬間忽然分裂成兩隻,嚇得我倒退好幾步,哀聲尖叫。阿公抖抖菸灰,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口雲霧。
“那是它的尾巴。”
他蹲了下來,指著好像有生命的壁虎尾巴,嚮我解釋這是它遭遇危險時,所引發的防衛機制。“大概是從櫃子裏爬出來的吧?” 阿公對著櫃子撓撓頭。櫃子裏有一疊又一疊的紙,某些錶面沾附著黑褐色細長的壁虎排泄物。在看了一會兒後,阿公毅然決然的把櫃門關了起來,不等我抗議,便說著要帶我去吃冰棒。我拉著阿公厚實的大手,聽著硬幣在他的口袋裡叮當作響,成功開鎖的快樂, 再加上對於吃冰的期待,很快地在路途上忘了那隻壁虎。
小小的我邊啃著冰棒,邊不斷想起櫃子裏最下層的那一大疊紙。那些都是佈滿字跡的稿紙,比輪胎還要厚。紙的邊角已經泛黃卷曲,但看得出來,它們是被誰認真、用力地寫出來的紙。
紙上寫了什麼呢?那是誰寫的?我的腦袋浮現了無數個類似的問題。
那天之後,我又打不開保險櫃了。我很想再次看到那一大疊紙,可是無論我怎麼轉,密碼鎖都像被下了魔咒,始終轉不到正確的密碼。
阿公看我放棄轉密碼鎖了,於是把抽菸的地方換到電視前面,守候傍晚七點半播的韓劇《來自星星的你》。金秀賢在裏頭演的外星人瀟灑帥氣,很快地連不看連續劇的阿嬤也淪陷。 再後來,連我也忍受不了,一到七點就爬上阿公的專屬塑料躺椅,和他擠在一起看電視。
“反正阿公會開保險櫃,等他要開時,我再去看就好了。”每到廣告時間時,腦袋便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傍晚未開燈的客廳逐漸昏沈,電視亮晃晃的光線顯得絢麗魔幻, 好像一方水族缸一樣。
一集一小時半的劇,我經常忘記結尾,導致隔天看新的一集時莫名其妙,因為開始半小時後,天就黑了。在全黑的客廳裡,那些光影就會開始渙散。我的眼皮像塗了糨糊一樣睜不開,最後陷入菸味的黑暗裡。將睡未睡之際,我常聽到壁虎的叫聲。像人的彈舌音,清脆的噠,噠,噠, 噠,噠。偶爾,我會夢到斷掉的壁虎尾巴,像章魚觸手一樣不斷蠕動。
幾年之後,換阿公在電視前面睡著了。
白天開著電視睡覺,到了夜晚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阿公日夜顛倒,一開始只是出現精神渙散的現象,後來連說話都顛三倒四了。他常常對著空氣發呆,在餐桌上重複一遍又一遍過去的陳年老事和光輝事蹟。漸漸地,大家開始聽得不耐煩。
最明顯的老化,是他忘了怎麼開鎖。
他忘記密碼鎖要用轉的,每次都拿著家門的鑰匙刺著密碼鎖。叮叮噹噹地敲, 一敲就敲一兩個小時。那些敲擊聲像在我的心臟鉆洞,讓我的眼淚一滴滴地滲出來。 我一次一次告訴他,密碼鎖要用轉的,可以把耳朵靠在保險櫃門上。我抱有一點希望,他會想起來。可他卻茫然地望著我,然後悲憤地開口: “是阿嬤!是阿嬤把我的錢藏了起來!”
漸漸地,他的智力開始衰退,直到忘記了我的姓名。一年除夕早晨,他趁著大家都在忙碌時偷偷獨自出了門, 直到晚餐時間都還不見蹤影。焦急不已,我們全家人騎著摩托、腳踏車,在家家戶戶團圓的夜晚,借著微弱的燈光四處尋找,最後終於在深夜裡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原來,他漫無目的獨自走了五公裏,被人發現時,蜷縮在人行道上瑟瑟發抖。
阿嬤被嚇到了,鐵了心在家門上再裝一道鎖。 每個人都有一把鑰匙,除了阿公。老人癡呆的阿公成了一隻大壁虎,睜著大大的眼睛,蟄伏在家裡。他經常睡覺, 清醒時也不明顯。
阿公的病情嚴重惡化。他坐上了時光機,記憶時空回到從前,那個我們沒有經歴過的年代。精神恍惚的阿公不斷要求家人輕聲說話, “嘘,有馬共和警察,在窗外偷聽!” 他恐懼地壓低聲音。我們沈默地吃完午飯,拉開窗簾。亮白的日光刺了進來,卻看到外頭的城鎮安靜,沒有人影。 風波結束後,阿公又躺在那塑料躺椅。我望著坐在椅子上均勻地呼吸平穩睡覺的他,只有這時,他才比較接近我認識的阿公。
“阿公,阿公,我們去房間睡覺吧。” 我走近他,把他的手拉了起來。缺乏勞動,他的手柔軟冰滑,好像爬蟲類的皮膚一樣。他茫然地看著我,任憑我拉著他走嚮寢室,哄他躺下,替他蓋好棉被,和他說晚安。
“老婆,老婆。” 他叫住即將離開的我。 “保險櫃最下面的紙,能不能……全幫我燒掉?” “拜託妳,拜託。”
安頓好阿公後,我又偷偷摸摸的走回保險櫃前,把耳朵貼在在金屬門上,然後像以前一樣轉動金屬盤。保險櫃補滿了鐵鏽,每轉一格就掉出一點鐵屑。閉著眼睛,我回憶阿公之前的引導。喀啦、喀啦、喀啦……
喀。 我停下我的手,不可置信,竟然轉對了。 喀。
密碼鎖被破解,卡鎖鬆開,我打開保險櫃的門。陳舊的味道飄散,一只小壁虎爬了出來,沖嚮房間角落。那一大疊稿紙都還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拉了出來。灰塵已經把最上面一張的字跡掩埋了,我往下翻,第二頁、第三頁……坐在地闆上,逐字逐句地看著,脖子僵硬,脊椎痠疼,翻閱的手仍不停下。最後一頁,我看到阿公的簽名。我才懂,這些都是阿公寫的稿子。一篇篇的社論、雜文全都被藏匿於此,幾萬個字的作品,靜靜地被灰塵覆蓋。害怕被冠以造成社會騷動,拖累妻兒,阿公不敢讓它們被看間,甚至想要通通燒掉。聯想起阿公嚮我解說壁虎的斷尾機制,切斷較不重要的尾巴,以增加壁虎的逃生機會,兩個事件跨越時空串聯了起來。壁虎切斷尾巴的過程疼痛無比,得花很長很長的時間癒合。
阿公錯亂的時空和話語突然有了意義,那些夾藏在歷史課本裡的斑斑血跡, 原來離我很近。
拿出雞毛毯子,把灰塵拍掉。我用塑膠套小心地包覆稿子,收進櫃子裏。反覆思量著是否該換個地方放置這些筆跡,但最後還是關上櫃門,讓一大疊紙躺在原來的地方。我想起童年的那只壁虎,尾巴斷掉之後,就沒有人知道它跑去哪裡。
也許,已經在哪個角落默默死去了吧。
♦原作為43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葉姵妟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