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時,父親會拉著我的手讓風箏高高的攀升到天空,從小居住在農村的他,自然對放風箏游刃有餘,可惜把迎著風的鳥兒完全交到我手中後沒過多久,那條長長的布尾巴便融入了無邊無際的藍、被太陽的光芒驅趕,我手中也只剩下塑膠的捲線器。我一直不明白為何我的風箏無法昂揚向著高處,更不明白為什麼它遠走高飛得如此急躁,後來,沒有放風箏的日子我通勤、上學、生活,不再懸問,將答案留給天空。

 

信封上娟秀的字跡書寫著兩個地址之間的距離,也創作著時空紀實。人人都

不乏收信的經驗,水電費繳納通知、選舉公報——但這不是我要的「慢」。我清楚記得約七歲時,我到台北旅行,寄給我自己的那封信。現在看著時年方小的自己一行行歪斜的字跡,我憶起選擇明信片時的猶豫不決;指尖輕撫過紙張感覺著用力過重的文字,我夢回當時一筆一劃詳實記錄著台北見聞的那間鵝黃色調的小店、木頭桌子、和搆不太著桌沿的我;最後,看見了以豔紅色印泥蓋上的我的名字,彷彿還透著未乾的水分,銀閃閃的畫面使我聯想到灰亮亮的鉛字印章,姓名印章是在一間傳統鑄字行鐫刻的。那間店有上了點年紀的師傅、老舊而當時已掛上「僅供參觀」牌子的活字印刷機器,和我第一次見的鉛字與其整齊陳列的櫃子,我當時只覺得這間店和台北行人匆忙、車水馬龍的作風迥異,等待一陣後拿著屬於我的印章也沒再深究。

 

直到我再長大些,接受匆忙的生活步調洗禮,我才曉得這是我一直缺少的「慢」,我細細懷念著,腦海中瞬間冒出了師傅嚴謹的模樣和我書寫明信片時的專注,兩幅影像交疊——原來,親筆寫下信的人,也是在鑄字。師傅銘刻的是幾十年前印刷產業的風華與傳統,寄信者鑄的是感受與當下,我們都在用「慢」刻劃人生和時代。我慶幸,我生長在主打快潮流的時候,卻沒有忘記「慢」的厚實,這也是為何我仍堅持書寫著生日賀卡、旅遊明信片並滿懷感性寄出,那是光陰的情意、是手寫信的感動,我領受韶光的厚意、掂量信紙和真心的磅數。慢,給予更廣的空間處理我們的情感。

 

書信開始沒落是在七零年代電子郵件的逐漸普及,而鐵路也在二零零七年,有了更快速的替代——高鐵。我一直很喜歡搭火車,或許是因為區間車幾乎站站都停,火車以不快的時速前行,我像展開一卷膠片般,透過車廂的架構看見框內的方正的農田、迤邐的雲山,掠過眼前的景色正是我捕捉的相片,線條勾勒成的,是我的家鄉。我擁有了醉翁臨於泉上之亭賞四時之景的雅興,同一段路程,溫煦的日光襯著草木扶疏,北風拂著植物和諧地左傾右晃,火車駛得慢,我的視野也跟著向遠方開闊,所到之處我靜品,觸不及的我透過想像拼湊而成,我的想像底片隨著車廂的一節節連動向前,樂趣無窮。搭上一台火車,以慵懶、緩慢的步調靠近目的地,我想,時間長了些,找到我的歲月靜好也無妨。

 

書信與火車的慢板譜成了我人生樂曲上的悠揚篇章,而我在生活中找到最合宜的節奏品味這份作品。以往我總是馬不停蹄地追求完美,汲汲營營地講求效率,直到心靈瓦解。崩塌後的日子模糊了昔日滿懷熱烈的目標,那是難以挽回的決心和勇氣;又矛盾的擠壓自己已經受累的心臟,盼望再流出鮮紅的活力造就一個完整的自己;我倔強扛著破碎的軀殼向前跑,知道目標卻找不到方向,迷茫的我開始想慢下來看清楚身處何處,想找回心靈的準星。

 

我學著慢下來。小心翼翼的解開箝制的枷鎖,從此學著對自己寬容,不再苦苦征逐完美,腳步放緩後,我知道了我有什麼、缺少什麼,像從上帝視角看著自 己的生活並感知,我也如造物者般逐步建立生活的秩序,琢磨儀式感,最後,我找到了我憑藉什麼而活——為了生活與自己。慢慢地,我能揣摩生活的模樣,慢慢地,我能看見的不再只是前方,我關注內在,尋找心的歸屬;慢慢地,我安排生活,設法活出光彩又平凡的日子;慢慢地,我珍惜、感恩一切,了無窒礙與成見的看待世界與自己,我承啟書信的感動,梳理心中的結,循著火車引領我前進的道路,懂得要慢,才能身處在「真誠」面對自己的安謐之中。

 

再長大一些,我默默的懂了放風箏的哲學。我需要的不是他人把風箏交到我手中,而是從放線、升起、掌控都由我慢慢嘗試;我必定要經歷的不是挫敗感與自我懷疑,而是相信自己能把風箏放的很高、很遠;我唯一要找尋的就是這樣一 片蒼穹,留給自己、留給我的「慢」時代,鳥兒振翅、風徐徐吹,這是我的天空。

 

我的風箏飛得與雲同高。

 

♦原作為42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楊詠晴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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