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海

船東的快艇噗噗地靠岸了。

髮色花白的老人家們,提著背著茭薦仔,竹擔挑著一籃籃紫菜歡天喜地的上了岸。雖然都蒙著臉,還是掩不住溜出一雙雙皺皺的老眼,但那眼睛散發著光彩,亮堂著。如果今年東北季風再強一點,像幾年前的霸王寒流呼呼地滋養了姑婆嶼東北角的黑金,全庄的紫菜收成就不只九千斤了。阿嬤驕傲地說,某年伊出海摘兩次就賺兩萬塊。

剛搬到澎湖不久的一次放學中,路過產業道路旁的溝縫礁岩,看見逆水的岩縫爬滿了綠藻和藤壺。一只半破裂的橘色保麗龍箱背著晨曦浮上海岸,鼓起水氣的塑膠袋像弓背的貓脊。

「好像裝了死魚。」
旁邊女同學說著,白色的浪匆匆撲打又退下,海風在耳邊隆隆響,沙啞嘶吼的。在岩塊下方激盪出白花花的水霧。她彎下腰蹲了下來,百褶裙擺沾上海水,顏色深了一塊。看見橘色箱底破了一個黑黢黢的洞,有什麼東西也是黑黑的從洞裡一朵一朵的流了出來,隨浪花沖刷起伏,有些擱淺在黑色砂石攤,有些翻起了白花花的肚子,流到我站在岸上的腳邊。

「是泡爛的香菇吧。」我彎下腰,正伸手勾起卡在礁岩縫隙裡的東西時,旁邊同學叫了起來:
「欸,有人來了。」遠方幾個穿橘色衣服的大人,踏著尖銳的哨音走了過來,一邊揮舞著大手大腳,一邊示意我們離開。

我和同學互覷了一眼,立刻反身朝著海堤上方的產業道路飛奔,背後的書包左右晃盪,餐袋裡哐啷啷響。原本狩獵在岸邊馬鞍藤裡的水鳥一聲接著一聲啪啪飛了起來。


回到家,看見阿嬤正在清洗剛採摘的紫菜,我沒說回家路上看見走私船丟包的事。這種事還是講給阿舅聽比較好,他一定可以劈里啪啦的說出更多海上如何如何冒險躲避查緝、如何利用海上無線電暗號下單取貨的各種怪奇的故事來。阿嬤叱了斜靠在院門口抽菸的阿舅,把我喚過去幫忙曬紫菜:「麥聽恁阿舅黑白講。」我把老竹篩一張張搬了出來攤在埕下,阿嬤挽起袖子,邊攤開一絨絨抖抖閃閃的黑金,邊睨了阿舅一眼,嘟嚷著罵詞。

「靠海不吃海,要吃啥?」阿舅點上了菸,朝阿嬤喚了一聲,說是今晚要出漁,有什麼事用衛星電話通知他。
阿嬤應了一聲「家己卡細膩矣。」轉身走進門,撩起胸前圍兜反覆擦拭手背。

阿舅不是沒有老老實實幹過像樣的工作,製冰廠、漁貨批發、跑船……但那都沒有阿舅「出漁」精彩。阿嬤最討厭阿舅講些五四三,彷彿那冒險故事裡藏著令她驚駭的結局。她說她清楚記得幾年前阿舅出事的那一晚,天黑了,阿嬤才正要入睡,已經有人在外面叫門,霹靂啪啦捶著喊著:「麗月啊!麗月啊!恁後生的船仔沈落海底啊!」

到底是啥人啊?半暝安那吵弄?幾個管事婆媽都衝了出來。

門口喊完又跑到側屋窗邊敲著玻璃大叫:「麗月啊!恁有聽到無?」
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驚醒了一屋子的女人,媽媽穿著睡衣胡亂裹上了夾克,阿嬤也衝了出來。

「沉船了。」 媽媽皺起眉頭,感覺前面的路口起風了。狹窄巷弄的路燈朝著港口抖抖索索閃爍著,頓時一陣寒氣從大家噤聲的腳踝浮竄上來。

阿嬤忙著掉眼淚,直甩頭,兩手不停發抖。昨天透早還聽見阿舅在門口和鄰居罵罵咧咧。「伊真正無返來?」阿嬤淒聲叫著,里幹事讓她去里辦公室等消息,說是海巡署正在派人搜救。

阿嬤看了里幹事一眼,兩手捏著夾克領子,穿著藍白拖鞋迅速跑往里辦公室。她叫媽媽和我待在家裡。阿嬤在前面跑著,聽見後面跟著一串窸窣的腳步聲。倏地她停了下來,轉頭淒慘的看我和媽媽一眼,嗓音隨著這剛剛差點跌跤的破步,變成了艱難的怪聲調:
「叫伊毋湯出漁伊攏毋聽妳轉去公媽廳佮恁阿爸請來!」

「阿湧啊!阿湧啊!」淒啞的嗓調浮在空中:「恁真正夭壽短命,敢毋替我想啊!」
慌亂中掉了一隻鞋,另一赤腳沾滿泥沙。阿嬤踉蹌跌進里辦公室,管事的里長伯趕緊扶她起來,她的聲音渾濁,聽見一陣男人們的嘈雜聲,沙沙地刺穿無線電擴音器,顫抖著。阿嬤抖著身子,哭聲碎了開來,在空蕩的辦公室震出回音。

「舅,沈船時,你在幹嘛呀?」我蹲在門口的石凳,邊嚼花生米,邊問旁邊歪斜倚著門柱抽菸的阿舅。他深深吸一口菸,憋住,想了一會兒,緩緩吐出霧的話語:
「抓住一塊破保麗龍板,漂了兩個晚上。」
「兩個晚上?」
「對,兩個晚上。然後聽見遠方好像有女人的聲音。很低很低的聲音。」舅說。

夜裡的大海比天還亮。他說他不是沒想過離開大海,但是海總有股深深的漩渦牽引著他。更何況身為討海人,討海已經是本能而不是職責。某次跑船,船上漁工操著異鄉口音幹架,接著把台籍幹部都趕進漁艙,那時心想完了,「海上喋血」的片花一幕幕在腦袋播放,有的人急得喘不過氣來,罵聲連連,有的無奈掉眼淚。也不知道關多久,艙門開了,漁工帶著船上值錢的東西跑了。還好只是借船偷渡。當地海管安排一頓吃食和加滿漁用柴油後,客客氣氣把船送走,連報案都免了。

至於沈船那次,海上漂流多久他不知道,差一點就渴死曬死。黑夜是天邊的大海,亮閃著,身上能抓住的只有一塊長了青苔的破保麗龍板,等人清醒過來時,已經被其他漁船打撈上來。他還記得,彎鉤般弦月泛著一圈霧般的光,但是月亮縮得好小好小,碎進波浪裡的月光好美啊。

小浪一起一伏,身子不由得顫抖起來,像懸在崖邊腳底空蕩蕩,像斜插在海面上的稻草人晃啊晃,他說看見遠方的地平線有一道弧狀飽滿的光,閃爍著細微紅色亮點,可能是經過的貨輪,或者只是海上浮塔,但是那種光卻又蒙著一層灰,很像即將破曉,又像黑夜剛剛籠罩。

「很累,很渴。」舅呼出一口長長的海霧,說著。
身體一直脫水,真的會被日頭曬死,但是他說一點都不覺得餓,儘管脖子以下已經泡到幾乎失去知覺,輕飄飄的,彷彿即將入睡,以至於阿舅想著,如果可以這樣永遠睡去,也就不用再面對明天大片的熾熱從爐頂再烘烤一遍。

一切都來不及交代。通常人一旦被拋入海底,就迅速被海水裹挾,失重的窒息最令人恐懼,接下來聽見氣泡在水中發出咕噥的聲音,聽見了自己墜入海底的空蕩蕩死寂回音。掙扎著努力浮上水面,但凡能抓得住的,就算是碎屑也好。在水裡他彷彿聽到了遠方窸窣的交談聲,那聲音非常細微,很像一縷晚秋後最後的蟬鳴,可是又斷斷續續,舅說他想不起來了,裡面還有像女人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那是水鬼抓交替吧
「可能是喔,而且是說臺語口音,聲音很低,卻很吵,像是對講機裡傳來的聲音。」

舅說,那像是壓低了嗓子說話,夾雜遠方經過漁船的噗噗引擎聲,接著是無線電傳來稀稀疏疏的吵雜,還有海浪撲打、混合著空蕩蕩的海風,逐漸轟隆隆穿破了天邊日出的聲音。

「舅,後來呢?」
「一艘阿六仔漁船,把我撈上來。」舅圈起嘴唇,就著煙嘴用力吸盡,他的肩胛抵著胸膛鼓脹起來後,又癟了嘴唇,緩慢的,呼出海上飄渺的薄霧。他右手大拇指彈起層層剝落的煙灰,以至於灰燼落地後便和一般塵土沒有兩樣。舅瞇起了眼望得好遠好遠,好像在白茫海霧中尋找他要找的那艘船,他尷尬地搔搔頭:
「好像還聽見他們說『這少年敢若活勒矣。』」……

「靠海就是要吃海!」驀地,舅扔下沒抽完的煙屁股,從鼻孔哼了一聲,伸出腳下藍白拖鞋捻熄,他彎起指節邊黃漬擱淺的甲溝刮搔下頷鬍髭,嘴角上揚著。我想,要不是那場暗夜無風中莫名的船難,和奇遇那群特別的人,或許阿舅現在仍是個老實批漁貨的小夥子。再退一步想,當阿舅漂流在海上彌留之際,或許冥冥之中,等待已久的大海終於懇切地、深情款款地,向阿舅預言了他的未來。

那一年,夏夜融進在海平面的天津四如此明亮,起伏成天邊第二個霓虹大海。明明是幸運神祇的眷顧,怎麼知道後來卻變成魔鬼的交易。

兩年後的冬至,舅的漁船回港了,我興奮地飆起腳踏車往西嶼鄉的三仙塔挺進,把腳踏車啪的斜倚在塔邊,遠遠地眺望舅返航的外垵漁港,真的,一箱箱魚貨從阿舅的漁艙堆到甲板上,整艘船身就像白胖橫紋的金元寶,連紅色吃水線都沉浸海面下。大白色的貨箱裡裹著碎冰,看到戴著黑色鴨舌帽的船老大一身白衫,正比手畫腳往岸上貨車發落著。

這時,正站在舢板邊的舅突然轉過身來,遙望三仙塔,他抬起手背掩住燦爛陽光,斜斜的陰影壓在臉上,用力張望。大概知道我正站在高高的塔邊眺望他,他彎起掌心向我吶喊著的口型張得好大好大,但我聽不見。舅雙臂向上揮舞著,又向上拱起,好像在大聲說話,他夾在人群裡像個淘氣孩子一樣又笑又跳,那是我看過最快樂的舅,以至於不曾想過,當年的冬至竟如此冷冽,一如觸犯了掠烏魚的禁忌,阿嬤一再提醒:「掠魚袂使超過冬至第十五工。」

黢暗中的大海隱隱漩起一渦淪陷的黑流,那裡面沒有豐美的漁汛,卻睨著一雙暗橘色泛著綠光的眼,等待獵物迷惘深陷。而當萬瓦集魚燈倏地炸開海平面時,所有陷阱裡的魚兒想迴避卻已經來不及。

阿舅的漁船載回好多肥美大烏、花鱸、大紅討喜的嘉鱲,以及似小孩手臂粗的豐腴藍褐虎斑蝦。敷上碎冰,漁獲以最快速度分類送上運輸帶,一籃一籃往叫賣員腳邊送。市集沸騰起來,磅手伏下身姿批記魚重,糶手接過價單開始連珠炮似的劈啪喊價,人群嘈雜,他兩片薄唇倏地震顛起來,空氣中夾雜男人和女人刈貨議價的喧鬧,似海浪撲打,像舢舨咿呀推擠摩擦聲和引擎噗噗聲

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後來終於陷入遠方幾許腥紅色的細微光點,刺穿漫長的黑,消失在大海破曉的遠方,又沉入隆隆低鳴聲中。

下船後的阿舅在歡天喜地哼著歌走回家之前,不忘在報平安的電話中逗著阿嬤:「今年送恁大紅包喔~」聲音嘹亮的。

快要小年夜了,灶房裡那口寂寞的油鍋騷動了起來,像初升的朝陽,濛濛的泛起無風小浪,鍋裡的氣泡慢慢從底部聚集,噗噗鼓脹了起來,等爐火開到最大,阿嬤把裹好粉、劃上切線的的花鱸從鍋緣滑入。魚口、剜開的鰓裂、和劃開好幾條四十五度仰角的腹肉刻意用短竹籤撐開到最大,整隻魚用誇張又驚恐的膨脹姿態游進鍋裡,一瞬間沸騰的浪熱情包裹了牠,嗶嗶啵啵響,所有邊緣都倏地更加膨大捲翹了起來,烈焰猛炸,腹腔空蕩蕩的牠,看起來威武的姿態簡直神氣極了。

當然,一家子圍在一起並不是只為了欣賞阿嬤的手藝,紫菜鮮蝦烘蛋、涼拌鮑魚、魚翅干貝羹、白酒燒烏魚子、酥炸烏魚殼、茄汁魚柳、紅蟳米糕阿嬤喜孜孜喚來一家子的大人們圍爐了。

想要同時出這麼多大菜不是難事:冷盤都是前一晚做好放冰箱,湯水類的佳肴可以一大早先熬好湯底煨著,紅蟳和米糕則擱在萬年不敗的大同電鍋裡等到望眼欲穿、至於炸物則是裹粉等返潮後,過一下噗吱響的熱油就可以隨時酥脆上桌,最後擺盤的美化工作則交給媽媽處理。

圓桌邊,阿嬤捏起圍裙卸下,臉上勾起的嘴角笑得輕淺。

看著圓桌上的厚玻璃墊斜映著一桌子佳餚倒影和人影,驀地我彷彿看見像一艘載滿漁獲的船仔在黑夜的漁火下悄然進港,船上的黧黑人影在飽滿漁獲間晃動。阿嬤坐在媽和舅中間,對面是伯公和姑婆,還有許久不見的舅公,我一個個地喊了過去,老人家們都皺起笑紋說我好乖。

阿舅彎起指節,朝圓桌正中央片好一大盤像菊花花瓣的烏魚子按起了打火機,高粱酒倏地像藍色火焰的蛇,繞了富貴花一大圈,噗吱響,它在切片上吐出顫抖的蛇信,舔拭圍了半圈的蔥段和蘋果片,貪婪的。阿舅為每個老人家夾了兩筷子的酥香烏魚子,我匆匆嚥了口水,也學舅伸出筷子,卻被媽瞪了一眼才又把筷子縮回。

明明大人們都稱讚阿舅勤勞又孝順,但是媽媽總是低著眉心,勉強擠出笑容後,她時不時望向氣窗外的一輪被冷落的下弦月牙。我把那雙縮回的筷子咬在嘴角嘟噥著,媽媽撥去香菜,為我舀了一碗魚翅羹,阿嬤咯咯咯笑著,彷彿心底的愉悅是偷來的,她也為我夾了兩筷子的烏魚子和蘋果片。阿舅敬完一圈啤酒後,大人們酣熱起來,每個人吃到碗底都喜孜孜,而那盤烏魚子旁悄燃著的藍色星火搖晃許久許久,剛好對著那隻表情驚恐的酥炸花鱸口腔,一瞬間我彷彿恍恍然看見牠空盪腹腔飄忽藍色微光

「明仔暗閣欲出漁喔?」
「嘿呀,過年前魚價正好,不管紫菜抑是烏金攏愛儘量出貨。」魚仔沒有省籍情結,混在一起一家親啦。
「初一了後,價格就袂媠咯。」舅兩手一攤,準備離開了。

「大盤討魚討緊緊,毋賺這條,欲等明年嗎?」
阿嬤壓低音量嘟噥著:「最後這擺就好夠用就好。」
她還要說什麼,但阿舅轉身走了,走進危顫的暗黃巷燈裡,斜斜影子消失在巷弄轉角,融進深海般的夜色像被吞噬一樣。

今晚要出漁,阿嬤要守著衛星電話。會有人打電話過來,阿嬤只要抄下一串像威力彩的號碼,掛上電話,然後跑到空曠港邊,透過超高頻對講機,跟海上的阿舅報號碼就可以了。

2391-11899…

大片的黑,幾艘漁船聚了過來,點開集魚燈,驚起蟄伏在淺層海面的魚兒拼命竄動。收網機引擎嗡嗡響,撐起大白色魚網,躍起的魚兒興奮跳進網裡但那只是勉強賣給飼料廠的雜魚,都不是今晚的主角。

真正的魚貨在另一側不開燈的暗流中,熱熱鬧鬧豐收。因為都是熟客,所以買賣既公道又童叟無欺。漁船靠得很近,賣家男人說:「阮是做信用矣,價數媠閣俗!」。

想驗貨可以,魚仔有季節性和珍稀性,年節近了漲點價也是合理,挑三揀四的買家自然不受歡迎。大小尾已經按重裝箱,接了貨就走,下一批買家還等著呢。當然暗夜交易偶而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但那不打緊,阿舅說過「做生意和做朋友同款,生意不成情義在。」各自平安返航更重要。

家裡的電話在約好的時間響了,話筒裡住著神秘的人,他的對話簡短且語調壓得很低,還有女人的聲音應著,挾著呼呼海風和隆隆引擎聲,斷斷續續沙啞著。其實這和岸上的買賣沒有兩樣,清晨在魚市刈貨的盤商不需要和魚兒討價還價,只要價格滿意自然有買家立刻出手,稍有猶豫下個買家就「歹勢阮先買」。

阿舅的船身沉了起來,船上大人們喜悅著,他們趕緊和黑暗中即將追上的晨曦賽跑,要跑在清晨魚市開張之前,跑在即將掀開夜幕的暗箱裡面彷彿要變出個什麼之前,趕緊的從隱匿處送上一隻兔子鴿子,甚至是碎冰保鮮的肥美魚貨,好讓魔術在揭開黑布一霎那獲得買家精彩的熱烈掌聲。

「緊轉來啊緊轉來
漁工們歡快唱著,在夜與海的懷抱中、在背向大海逐漸滲出慘淡微光前,趕緊收起大白色的網急急回航。遠看真像是返港的迷離紅光張開大大的臂彎在向他們招手,漁工的歌聲在浪上碎成細微且變調的低吟,那是古老而充滿魔性的回音:「掠魚袂使超過冬至第十五工啊」,這時腥腥慘慘的灰霧包攏過來,像即將破曉的微光,又像墮入黑暗,看起來真的好美

可是暗黑中確實睨著一雙雙暗橘慘綠的眼,它們蟄伏許久了,悄悄等待魚兒放下戒心,索餌、中魚、揚竿……。數艘海巡快艇和包圍上空的無人機瞬間炸開白色強光刺穿漁船,好亮,和海底魚眼中的誘魚燈一樣亮不,更刺眼的亮,海面魚兒更興奮了,牠們發狂躍出海面,大片黑色浪花沸騰起來

「汝給我跪矣!」
阿舅立刻撲通跪向公媽廳。大半夜的,可不能大叫引起鄰居婆媽的注意。

我在夢境隱約聽見公媽廳的木門咿呀打開又穿過門閂的聲音,聽起來不像阿嬤固定晨起跨出廳門後,準備燒三柱香像打電話呼喚天公伯起床的那樣稀鬆平常,反倒有些來勢洶洶的隔山推掌之勢,鬱卒已久的怨氣還在積蓄、還在發功。媽媽開了一個小門縫窺視著,她還穿著睡衣,我已經掀起棉被一角惺忪爬起來,媽媽朝我比出一個「噓」的食指,壓低了嗓眼:
「阿舅出代誌了,汝莫管,囝仔人緊睏。」
我縮回棉被,但廚房水槽裡的啪啪掙扎聲吵得比阿嬤的聲音還大,我還是忍不住移開棉被,隨手裹起夾克和媽媽兩人像小偷那樣遠遠瞅著阿舅跪倒的背影。

橫樑下那枝長年燻著香火的孤單燈管本來就暗,即使白天有亮沒亮都沒差,但這時窗外颯颯寒風還用指甲胡亂在玻璃上刮著,雖然是細碎的聲音卻更像半夜海上尖叫聲令人頭皮發麻,那支神主牌上「顯考」兩個大字在昏暗神明桌上顯得膨脹起來,這時牆上的阿公正直直瞪著跪倒在地上的阿舅,以至於陰暗中兩朵飄搖燭蕊泛起血色微光,腥羶得像夜海裡的一雙紅眼睛。阿嬤兩眼焦灼很是隱忍,但我知道她心底有另一個聲音正在合十叩天謝地。

這天夜裡下著毛毛細雨,港邊剛上岸的阿舅側臉分明削薄了些,卻還是靜靜遠遠的坐在臨時搭建的漁棚下和幾個男人對抽著菸。看那臉色不像是懊惱,反倒有些「真是走運」的僥倖臉色。探照燈剛好就架在漁棚正上方,雨絲在港口的燈光下編織成細密的水簾,正巧掩住棚下這群男人的黑色身影,以至於若不仔細看還不知道這裡聚著幾個男人。

明明都約好取貨的經緯度,拿了貨船兒就跑,跑在晨曦之前,一切和以前一樣。可就在這時船老大的對講機大叫起來,熟悉的口音卻不是「多謝多謝」,而是「賊仔來啊!」

豈止是嚇一跳,船老大在肥美黃魚面前又掙又扎,那可是一尾尾的金仔啊,但是時間很緊迫,該扔的趕緊扔進大海,黢黑中有張大嘴倏地吞了進去,像變魔術般,鴿子兔子消失在暗箱裡,連到手的高檔深海鱺、虎斑蝦也一併奉還。只留一些尋常貨以及剛剛自動跳進漁網的雜魚。再回頭想吧,要不是阿舅總是念念叨叨的「生意不成人情在」,如今這番敘舊恐怕就不是在岸上抽小菸的矮棚裡。

船老大送給阿舅的兩條現撈紅甘在廚房水槽裡跳了一整夜,那是從隔壁海釣船買下來的友情價,說是給家裡的老人壓壓驚。如果沒記錯,那啪啪響的掙扎聲從凌晨三點開始和阿舅跪在一起,只是一邊是大聲控訴,一邊是沉默懺悔的跪向公媽。大叫的那個終於在天亮時嚥下最後一口氣。阿嬤指著魚氣惱的說不准再出漁,否則下場就跟那兩條魚一樣,已經託朋友找個小業務給阿舅加減做,錢少沒關係,看起來還體面些:
「汝愛替我想,恁老父攏死啊,阮不過是一個查某人」說到這裡,老淚直撲下來。
「汝若是出代誌是要阮安怎?」

窗外的細雨還在犀利的下著,每句話都不偏不倚刺中阿舅的心窩,雨聲抖抖索索得像一股熱水倒進冰壺裡那樣碎裂成令人驚心的聲音。但是這樣的場景遲早是要來的,只是今晚來得似乎比想像更從容些,從容的讓阿嬤得以將早就醞釀好的大把鼻涕眼淚當著歷代祖先的面撲簌簌流下,或許她擔心阿舅像那水槽裡的魚兒抵死不從,再刻意用力淒啞的埋天怨地比劃一番,無非就是要阿舅乖乖就範。其實我事後曾想過,有沒有可能這只是阿嬤和阿六一起謀劃許久,暗地算計阿舅早日「棄暗投明」的一場大戲呢?

「海上男兒變成路邊俗辣?」
這天我和舅一起蹲在門口石凳上喝茶,別看阿舅在漁船上做粗工大手大腳的樣子,燙壺、溫杯、高沖、聞香阿舅泡的春茶品起來頗有一番細膩的味道。我啃著阿嬤昨天炒的酥脆小魚乾:
「駛船變騎車,而且是50CC小綿羊齁?」。

「對啦對啦。」阿舅翻了白眼。
「真正會氣死,15噸漁船變小綿羊,愈來愈細隻,實在毋是款。」
舅朝我扮個鬼臉,只剩一排菸漬擱淺的黃牙還沒被改造。他已經被阿嬤押去隔壁阿珠姨開的理髮廳削了一顆俊俏的鳳梨頭,阿珠姨很貼心贈送修眉和刮鬍,一直呵咾:
「恁後生猶未穿西裝閣這緣投啊!」

剛開始阿舅做得多好,白襯衫黑西褲是阿嬤天天手洗和熨燙好的,他都聽阿嬤指揮,早上七點起床準備上班,阿嬤把他脖子上斜紋領帶勒得緊緊,大概是怕阿舅不聽話落跑,可是阿舅梳好的鳳梨頭到了代銷公司門口就自動塌了下去:
「我在海上都不用戴安全帽啊。」阿舅心底在吶喊,因為颯颯海風會幫他改造一頭倜儻髮型,但現在店經理叫他去廁所把頭髮抓高一點:
「客人是買房子,不是買魚。」

阿舅說,這天有熟客來代銷中心指名找他服務,當然這是阿嬤介紹來的,是菜市場入口轉角的肉粽姨。很明顯肉粽姨不是來敘舊呀,當然是來買房子。不知道為什麼肉粽姨和平常在市場的樣子完全不一樣,稀疏的短髮捲了起來,不合宜的紅唇搭上已經是最正式場合的老人花裙,還刻意在胸旁別上一枚普通的水鑽,她踩著矮跟鞋和露出鬆緊帶的短絲襪出現在挑高大廳的水晶燈下:
「阿湧啊!」,肉粽姨熱切向阿舅招了招手,店經理笑咪咪的退了下去。

「袂䆀捏,阿舅!」我興奮的大喊,你的魚來了!

「毋著」阿舅嘆了一口氣,啪地點起一根菸,深吸一口氣,又衰衰的皺下眉頭:
「汝不知,阮呷苦呷魚毋要緊,呷銅呷鐵嘛無差,就是毋呷人。」聽舅這樣講,我驚得嘴邊的魚乾屑都掉了下來:
「呷人喔?」

聽阿嬤說肉粽姨很早就守寡,帶著一個智能低下的兒子住在菜市場樓上。攢了幾年終於差不多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她聽說阿舅在賣房子,當然要找熟人介紹啊。這天天氣很熱,肉粽姨還沒入店臉上的妝就被汗水糊了一半,像攤在陽光下的粽子油油亮亮。阿舅禮貌客氣的請她坐在離冷氣口最近的沙發上,遞上茶水,攤開手上的iPad開始介紹。

肉粽姨挑了格局最小的一戶,「這是廣告價」,阿舅告訴她這是代銷公司釋放出來攬客的物件,數量雖然不多卻也不用急著買,多比較比較後喜歡再下訂。阿舅確實很守規矩,店經理在旁邊看著,應對客戶的教育訓練他都有勤做筆記,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上門的客人竟然是熟人,而且是阿嬤親自介紹來的,這讓他更猶豫起來。

隔天肉粽姨又上門了,她看起來十分歡喜,一直誇獎阿舅人緣投閣老實,一直感謝阿嬤介紹她來,還說想買這一戶,已經準備好要下訂金。店經理喜滋滋喚來代書小姐開始介紹簽約細節,為了加速成交,店經理特別指示阿舅說,一定要跟肉粽姨保持聯繫,說是經理特別優惠:成交當天會給肉粽姨一萬元紅包當祝賀金。但是阿舅心裡知道,肉粽姨根本沒殺價,成交價離底價還很遠啊。

隔天,肉粽姨憂心打電話來給阿舅,說是家裡神明不同意買房子,說很猶豫對阿舅很抱歉。阿舅很鎮靜,照經理說的:
「肉粽姨,汝爻杯有跟神明說是要買給兒子的嗎?」肉粽姨驚了一下,「對齁」。

隔天肉粽姨帶著兒子來簽約。她千謝萬謝說房子確實是要登記給兒子的。舅退到一旁跟經理咬耳朵幾句,經理同意了,直接把紅包祝賀金加碼到兩萬,說是給大家討個歡喜吉利。肉粽姨樂歪了,牽著憨憨的兒子直接九十度彎腰道謝,幾乎要撲在地上合掌跪拜那樣感激,還說歡迎阿舅有空一定要來她的肉粽攤光顧,肉粽和味增魚湯都免費,還說帶同事來也沒關係

「阿舅」我嚥了嚥口水,眼底酸酸疼疼的皺起來:
「汝緊講,肉粽姨這下多了偌濟錢?」

「九十八萬。」
湊兩萬給她當祝賀金,她還千恩萬謝。這世間真是不公平,阮算過,一粒肉粽四十元,利潤二十元,肉粽姨要多包四萬九千顆肉粽才能補起價差缺口。
「阮掠魚買魚賣魚,賺的都是血汗錢,人工油錢船仔攏是家己的,毋去害人。」阿舅忿忿的說:
「呷人不吐骨就是按呢!」

這晚阿舅又在阿嬤面前跪下了,但是這次他背向公媽廳。

果然不出意外,他面向大海。

 

♦原作為42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林昀臻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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