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

你裹著初浴的身軀,悄立在闇黑的房間中,已經站了多久呢?你不知道!白瓷地板在冬夜裡亦發冰冷,你的體溫正被寂靜吞噬。緩緩闔上雙眼,任由思緒漂蕩,嚴厲的斥罵聲卻在此時猛然刺入你的腦中,驚的你迅速睜眼,卻只有凝滯稠重的寂寞充塞你的耳膜。

輕手輕腳擰亮床頭一盞檯燈,儘管家中空無一人,你大可大喇喇地將房間所有日光燈全數打開,但你沒有。你早已習慣在失眠的夜裡偷偷開起一盞燈,彷彿唯有如此,才能阻隔外頭的黑暗入侵。你習慣將自己與世界隔絕。轟隆轟隆的暖氣馬達被黑暗放大數十倍,你蹲坐在暖氣旁,肥皂的香氣在空中溢散,你彷彿看到肥皂膜被越吹越大,最終成了一個巨大泡泡,將你溫柔的護在裡頭。然而你也喪失了溝通的能力,語言將你禁錮,而文字卻讓你釋放。你成了一粒憂傷的繭,用純白的柔韌隱藏自卑和怯懦,以及所有的敏感和無助。

突如其來的寒冷讓你狠狠一顫,你感覺毛孔正以光速收縮,皮膚上浮現一個個肉色的疙瘩。下意識朝暖氣挪近了一點,腦海卻閃過了一句話:「靠得越近,待得越久,離開時就越痛苦。」那是朋友在吹暖氣時玩笑似的感嘆,然而人們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曾經,對友誼的憧憬是一座花園,而你有如園丁,細心的種下每一次相遇,戰戰兢兢地呵護那初發的新芽,再溫柔的施肥、灌溉,期盼它結成一枚碩大豐美的果實。然而有些在長到半途中就枯萎了,有些甚至還沒來得及發芽便在土壤中萎縮,更多是在花期的巔峰,綻放的最張揚時,突然毫無預警的凋謝。你拚了命想挽留,卻只留住了滿掌殘枝敗葉。這時你才發覺,當春天不帶一絲留戀朝你揮手,當那些花朵毫不遲疑的凋零,最受傷最不捨的人永遠都是你。你怕再次受傷,你怕得到後又再度失去,於是你學會了忍。忍住所有欲淚的情緒,忍住每一次心中傷口被扒開那血淋淋的痛,竭力將發紅的眼眶轉為優雅的微笑,竭力假裝任何事都波瀾不興。

你戴上一層假面,以堅強偽裝起的完美無瑕掩蓋你的脆弱。你儘量將心掏空,儘量讓自己看上去麻木不仁,為了就是不令任何人知曉你的真實感受。你不願再讓別人明白你受了傷害,你不願再讓人看見你的徬徨不安。不知從何時開始,你習慣了說謊,把自己塑造的理智而冷酷。你的前生必定是一枚蚌,以堅硬守護內在的荏弱,也鎖住了憂傷和孤寂。

望著沉默的夜空,你突然起了執筆的慾望,然而父母師長的責罵倏地在你耳畔響起:「不要再寫那些風、花、雪、月,要寫要玩,都等會考後再說,現在的你做這些事都沒有意義。」你不明白,為何所有人防你寫作如驅逐瘟疫?現實截斷夢想,你如折翼的鷹,只能用那凌厲的幾乎絕望的眼,仰望天際。

寒意和夜色緩緩沁入你的體內,你又往仍在轟隆運轉的暖氣靠了一些,也知道自己朝無法自拔更進了一步。過去,寫作是你對現實的救贖。而今,沒日沒夜的創作讓你在自己架構的故事裡沉淪。你不願醒來,若說真實世界是一片槍林彈雨,那虛幻世界便是你構築的殼。你藏匿於這層防護,自以為萬無一失,卻沒料到壓力仍鍥而不捨地撞擊你的防衛。而今,你貪戀著這一絲溫暖,企圖將全身擠入那狹小的膜,但外頭的冷冽依然不肯罷休,一遍遍噬咬著你的逃避。

你輕輕地吸氣,吐氣。吐出來的氣息化為白煙,在你身旁繚繞。你的未來也彷彿白茫茫一片,一次次的考場失利,使你開始懷疑自身的能力,或許,你並沒有想像中的游刃有餘,又或許,你根本沒有希望考上心目中的理想學校。你內心的兩個人格來回拉扯,自信與自尊趨使你努力,然而膨脹的自卑卻不停將你拽入退卻的深淵。

你撫摸著那些半癒合的肉色傷疤,細細的疼如電流般在血管中流竄。你清楚感覺你的身軀在一次次通電中逐漸剝離融清,並在另一端重新組合。你期待這會成為另一個嶄新的你,能再度義無反顧的面對一切挫折與傷害。將胳膊縮回衣袖,隱瞞疼痛,隱瞞過往。你相信在傷口痊癒的那一日,會有一朵微笑在暗褐色的痂上綻放。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放下所有的偽飾,放下所有的逃避。待疤痕褪盡,以重生的純淨肉身,返回那汙濁的滾滾紅塵。

毅然決然地拔下暖氣插頭,你推開現實和烏托邦的結界,窗外冷風倏地灌滿房間,你凝望著雲間熹微的晨光,竟突然有了被緊緊環抱,欲淚的衝動。♦

 


 

黃鈺棋

新北市土城國中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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