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不懂愛。

 

  「陳鉥,你要走了嗎?」

  「嗯,再等我一下,我收個書包。」我抬起頭,向窗外喊了一聲,被窗框擋住的視線只來的及收入一晃而過的小麥色鬈髮。我靜靜地聽了一下,梅維斯沒有再表示什麼,繼而跟走廊上的另一個女生——我想她是隔壁班的——聊天,大部分是用法有些古怪的中文,偶爾講得太激動會脫口而出一長串語速過快的英文。像是壓到的鍵盤,聲音很含糊,我嘗試一下,隨後很快放棄聽懂他們講話的內容。我瞄了一眼教室前的時鐘,又對著手錶看了看,加快了收拾的速度。我邊收著,邊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很是多餘。雙重確認,或者我只是看著時鐘放空了兩秒,總之是不必要的。我彎下腰的同時為這個想法笑了一下,從抽屜裡抽出生物課本,猶豫良久,還是收進書包裡。天色漸漸暗了,挺拔的椰樹輕而易舉地支起暝色,凝固在空中的霞雲像是為天空押上浮水印,囂張宣告著這是某人的所有物。我走到梅維斯身旁,趴在女兒牆上,表面的洗石子磕進掌心的軟肉,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分給了右腳,偶爾垮下的腰部被書包壓的痠了,就換隻腳罷。梅維斯注意到了我的出現,把我的右手抽出來,塞到她自己的手裡,其中還有一只燒的熱燙的暖暖包。我任憑她捏著我的手,不多予理會,那包含她正在進行的對話。這似乎不是我被允許介入的時光。我這樣無聲的說,目光放在樹幹上一圈圈的紋路。啊,我並不會說那是向上爬升的,我想那稱不上精確。真奇怪,我並不常在物理或化學段考上善用我的第一直覺或對於用詞的講究。像是緊箍咒,把樹幹身形掐在一個恰到好處的點,以免過於笨重粗胖的外型和名字不相稱。王棕。或許應該有個華麗的名字,當我查看它的學名後,應要發現帶有美妙彈舌音的拉丁單字——

  「你在看什麼?」梅維斯靠到我旁邊。

  我側頭看了她一眼,她正盯著我適才望往的地方,然而我知道她並不會找到我看的風景。她感受到我的視線,也轉過頭來,湖水綠的虹膜沒有閃過流光、沒有異樣的漸層色彩,那不會是吸引人的小說描寫;一切只是不加修飾如不為人所知的融雪湖,清澈見底,但一如所有自然中的事物,我並沒有發掘它究竟多深的野心,甚至把揣測的機會也綁在岩塊上沉入湖底。我張口,又緩緩闔上,不知從何說起的成分多於詞窮。像是盪起漣漪便撒手不管的幼童,我轉回頭,她於是也別過臉,似乎還等待著下一圈波紋的抵達。我沒有加以解釋,只是幅度不大的聳聳肩,但我想她並無注意到。於是我得以保有那個微不足道的祕密,而沉默像是填充物又像是縫線,揮霍地散亂在我們之間把我們掏空,又或把一切洞補起,使我們變得完好。我直起身,而她亦然,那掬盈著的湖水甚至沒有絲毫晃動。

  “Let’s go.”

 

  「我旁邊現在坐了一個轉學生。」

  「嗯哼。有什麼特別的嗎?」

  「她的眼睛是湖水藍。」

  「你喜歡她?」

  「先閉嘴。她成績很好,寫作很強,很機靈、幽默…事實上大家都喜歡她,所以你的話成立,但你的潛台詞沒有。」

  「你又知道了。」陳風翻了個白眼,「但那聽起來簡直就像我。」

  「沒有人會懷念你過剩的自信心好嗎。」我看了看時間,「我先去吃晚餐。」

  「我希望是吃豬排蓋飯。」她歡快地說。

  餐桌上擺了三副餐具。媽聽見我的動靜,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即又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或許太慢了——咀嚼著。

  我知道她不會看到,但我依然把房門輕輕掩上。

 

  梅維斯這學期才轉進我們班的,在那之前,據她所說,他們一家人在挪威和芬蘭間來回搬遷,頻率並不真如字面上所言的那麼高,不過對於普通人而言也很不尋常了。在更早些,他們一家住在台灣,不過她幾乎沒什麼印象了,對這塊島嶼的一切。這趟回來並沒有回到家的感受,甚至連若有似無的親暱都稱不上;只不過是另一趟陌生的搬遷罷了。她隨家人落腳在台灣後休學了一年,「就像,huh,溫水煮青蛙,如果你把青蛙放到滾水裡它會馬上跳開,但我不想馬上跳開,所以先讓自己適應一下,才不會被燙到。」開學時梅維斯穿著嶄新、亮綠的制服站在講台上操著古怪的中文如此說道,生澀又優雅的吐出每個字,像是蚌殼裡晶瑩的珍珠;然而那串起後卻如市場叫賣的肥大的珍珠項鍊,古怪而品質不良。不是每天都能聽到外國人把自己比喻成青蛙的,台下的同學忍不住笑出了聲,有人已經拿起手機拍攝限時動態了。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直到班導把她的座位安到我旁邊,我才大夢初醒似的,把疊在椅子上的教科書一口氣塞到我自己的座位下方。

 

  青春不似一本倉促的大書。

  我想起往日自己回家的時光——獨自一人在捷運車廂裡載浮載沉左搖右晃的時光——然後又瞄了眼梅維斯,此刻她正看捷運詩文(就是那種良莠不齊地像是科學怪人的作品)看得出神。我心底悄聲反駁,即使是此刻的氣氛也無法阻止我糾正這不合時宜的說法。

  青春是一個高齡產婦,平時沒少給人折騰,各種狠毒的惡意在白日夜裡襲來、在生理的各種層面上——而你又沒有誰可以怨怪。似乎最終會落到自己身上,為自己添上心理上的痛苦。而最終誕生的呢?是一個天賜的、無比健康的贈禮,又或一只掙扎十月的死胎,甚或天生有疾、帶來新一輪苦難的。

  不,總是沒有選擇的,於是不論是甜蜜多還是痛苦多,我都會一一應下,然後最後,總會落到我自己——

  梅維斯在我耳邊留下一句「明天見」,便將手自我掌中抽出,帶走了最後一絲暖意。

  我應了聲,目送她夾在人潮中,在圓山下了車。

 

  「喀拉」一聲,我正要把鐵門向外拉開,但看到幾個年輕的男女往我的方向走來,還是頓了一下,先靠上門,為他們讓道。原本並排走著的幾人先後從騎樓下窄小的行道擠過,一個女生手裡夾著菸,我皺眉,閉住氣。透過玻璃,依稀看得著紅絨布上玲瓏滿目的鎖。店裡燈還亮著,直立在櫥窗旁、桃紅色底的招牌也還以特定的頻率閃著燈。等那群年輕人的聲音遠去。我踏進樓梯間前,又忍不住向後傾身,再看了一次那幾個靛藍色的大字:車縫/繡名牌,一件五十。

  我上了三樓,扳了扳燈的開關,不過燈絲沒有如預期中「啪滋」地回應。我沒有不信邪地多扳那無謂的幾下,只是捏著手裡的鑰匙,指腹滑過鑰柄,再三確認是有花紋的那一面後,才插進鎖孔,旋開家門的鎖。

  家裡頭雖然開著燈,但如預期的,沒人在家。我把書包丟在沙發上,先去洗澡。我鑽進下鋪,比起陳風一絲不苟的床——至今我還在想,是不是因為睡上鋪的關係,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危機意識讓她可以極快地收拾好一切——我那棉被都已經拖地的床位簡直是慘不忍睹。然而我並沒有要整理的意思。我只是把所有東西都翻起來,挖出我的睡衣後,就不管了。我呆坐在床緣,像是被某種奇怪的引力吸住,終究是沒有起身去洗澡。我彎下腰,把鼻子埋在膝蓋中好一陣子,直到腦袋微微充血,手才探進床底,把盒子摸出來。百褶裙已微微染上我吐息的溫熱,我把鐵盒子壓在裙子上,暴露在裙外的大腿被鐵盒冰了這麼一下,令人有一種皮膚會黏上黃銅色底部的殘忍錯覺。我伸直了腿,掀開盒蓋,將所有鑰匙一股腦地倒在床上。我揀起一支銀色的葉片匙,反覆摩娑。

  作為鎖匠的女兒,我幾乎可以肯定鎖對我而言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鎖,鎖是祕密,而擁有祕密是好的。每個鑰匙都會對應到一把鎖,但鎖卻不見得打得開;要知道,有些鎖是一輩子不該被開啟的。他們被打造出來是為了隱藏,出現代表著另一種的消失。鎖神祕——同時笨重。滿懷心事的人像是全身掛滿無法解開的枷鐐的囚犯。指腹滑過已經被磨得圓潤了稜角的齒痕,我恍神了一下,我沒有問過陳風,但我想她也喜歡我收藏的那些鑰匙。爸並不認為我會成為一個鎖匠、甚至好鎖匠,但他依然默許我摸走偶爾打壞的鑰匙、不再需要的備份。相較之下,鎖是完完全全神祕的存在。除了鎖孔之外一無所有,把所有機械、銅珠、彈簧都包在金屬外殼裏頭,叫人沒有窺探的綺想。

 

  鑰匙是好的,祕密也是。

 

  等我醒來的時候,窗外路燈已亮起來了。我從床上撐起自己,發現手臂上全是鑰匙壓出來的紅通通的印子。我把鑰匙收回鐵盒裡,下了床,重新將我的睡衣翻出來。陳風已經是一副洗完澡的模樣,趴在床上聽音樂了。她看了我一眼,就繼續做她的事了。

  「你沒有作業?」我問,看向她跟我併在一起的書桌,我留的字條還冷冷清清地躺在桌上。

  「什麼?」她拿下耳機,疑惑的看向我。

  「作…,」我停頓了一下,「算了,當我沒說。」

  我推開房門,媽已經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了。螢幕上的兒科醫師拿著一幅手板,解釋著過敏的誘發因素及處理方式,其中畫面不時切到主持人那兒,穿插著插科打諢。她似乎並沒有發現我已經走出來了,仍一動也不動。桌上放著兩盒便當,像是連動都還沒動過。爸還是沒回來,或許他今天也打算睡店裡吧。我逕自走入浴室——一如我兩小時前打算做的——讓水聲隔絕荒涼。

 

  我不太和班上同學說話。這是事實陳述,並不帶太多感情。事實上,我們也還真沒什麼好聊的。暑假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後,我被找去做輔導,班上寥寥數人發來了關心的簡訊,僅此而已。哪怕是已經相處一年的人,我依舊沒什麼留戀或感動。我更好奇他們的消息來源。梅維斯剛轉來時,我尚未將未來要相處兩年的人名記熟;雖然就算再過一段時間,我也不見得能把臉含名字連結起來。鐘響了,我從抽屜裡翻出筆記本,開始寫稿子。梅維斯突然開口:「你好。」我側過臉,她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I’m Mavis. What’s your name?’

  ‘Grace.’我下意識回答。

  ’What about the Chinese one?’她笑語晏晏地說,我想到或許她一開始就是在問我的中文姓名。

  「陳鉥。」我寫在筆記紙的空白處,同時說道。

  ’Cool. Nice to meet you, 陳鉥.’

  一般人看到這個名字,第一時間大多會先驚異於我名字中的冷門字。鉥不是個常見的字。不過梅維斯的中文程度或許還不足以令她想那麼多。由於方才的對話都是以英文進行的,似乎在講完那句「你好」後,轉學生便迫不及待地用回自己的熟悉的語言,我不禁懷疑老師上課所講的她能聽懂幾成。

  我想我並不是沒有腹誹過這個麻煩。最初幾天,在外堂課跟中午去買飯時等她是一種責任,不知何時那變成了一種習慣。她的中文確實算不上好,這就導致了班上同學用坑坑巴巴的英文佐以比手畫腳、而她用蹩腳的中文回應地滑稽情景。語文類的科目一直是我的強項,其中也包含英文;我和她的對話起初總是全英文的,講起話來總是暢快、流利的多。她的數理能力十分出彩,那些公式許是少數能跨越語言障礙傳遞訊息的符號。我樂於觀察她的一切,一切她自然袒露在我面前的。她吃炸甜不辣不灑胡椒鹽,寫物理題目的時候喜歡轉筆,裝水的時候都只會裝半滿,很不會畫圖,字跡潦草——對我來說是好看的那種潦草,喜歡慢跑勝於打籃球,背包裡常備著童軍繩和OK蹦。我很少這麼了解一個人的習慣;我甚至能夠輕易地指出她的髮色是怎樣的色度、她頭髮微捲的方式。我們才相處兩個月不到。兩個月不到?連從腦中迸出的時間軸都讓我有些遲疑。她會脆生生地叫「Grace」,又或單名鉥。那是連陳風都會笑話的稱呼吧。她很開朗、外向,哪怕交到朋友的速度跟學習中文的速度不成正比,偶爾下課還是能見她和其他人比手畫腳的溝通。她比我想的還樂在其中。但我依舊佔有那個特別的位置;她只會叫我的英文名字,而大多時間我們也都待在一塊。

 

  我洗完澡,吃了晚餐;那一席飯我們兩人都沒怎麼說話。我回到房間,坐在桌前,翻開筆記本。我動筆寫沒多久,陳風就湊了過來,我用手遮掩住字,瞪她一眼,她才識趣地退回去。

  「你沒別的事可以做?」

  「沒有比看你寫東西更有趣的。」

  「滾啦。」

  「你會對梅維斯這樣講話嗎?『滾啦』?」她做了個鬼臉。

  「梅維斯比你更懂禮貌。至少她會先問過我。」自從我跟她講了一些梅維斯的事之後,陳風就時不時提上一嘴。

  「那我可以看嗎?」

  「不行。」

  因為我的話,她賭氣似的從我身旁退開,一屁股坐上我的床,把我不久前才收進去的鐵盒給拿了出來。我看了一下,等她不再有什麼大動靜,才繼續寫我的小說。

  說起來,陳風和我的個性是相差很多的。她活潑且聰明,大多數時候是乖巧的,所以那些偶爾的機靈古怪只會讓她更受大人喜愛。她只比我小了一屆——準確來說是一歲半——我們的個性卻在光譜的兩個極端,又或是從地球到人馬座的距離。筆芯斷了。我把斷掉的那截撥到一旁,以免碳粉汙染了紙面。

  門外傳來單薄的腳步聲,然後是主臥房門閘「嘎」的聲音。門縫依舊透著燈,我嘆了一口氣,沒有起身出去關。

 

  「Mavis,你點午餐了嗎?」我強撐著精神,試圖避免在物理課上睡死。我把視線從黑板上整齊如白紙黑字的宣判的公式轉開,點開手機。還有二十分鐘才下課。

  梅維斯右手撐著臉頰,藍色鋼珠筆在講義上畫出漂亮的弧線,她的視線彷彿也被那條弧線給拋擲了過來,清澈的湖水綠映照著我,我可以輕易地想像墨色是如何在湖心暈散開來。

  「Not yet. 下課一起過去?」她一面抄筆記,一面小聲地說。

  我把額頭靠在書上,胡亂點了點頭,意識幾乎模糊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看清楚。

  「嘿,你還睡啊?」直到梅維斯拍了拍我的背,世界的聲音才回籠。我花了幾秒鐘認知到現在已經是下課時間的事實,些許懊惱地抬起頭,仰望站在課桌前的梅維斯。她漫不經心地滑著手機,似乎是感應到我的視線,從螢幕上抬起頭,戲謔的看了我一眼:「我們坐第二排欸,你真的不怕被當?」

  我聳聳肩,不打算說我暑假已經重補修過了。

  我從抽屜裡翻出錢包,跟她一起走出教室。

  梅維斯已經能用中文跟所有人對話了。我常常暗想,若是我搬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幾乎從頭開始學一個語言,我能像她講地那樣好嗎?然後,常常在我還沒得到答案前,我就會嘲笑自己的荒謬,而後揮散這個想法。語言絕對不是問題,難的是適應全新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景象、陌生的鎖,而那是憑我曾經擁有過的所有鑰匙也無法打開的。

  我們走下樓梯,一路上都沒有說話。三個學生搬著桌子上樓,我側身為他們空出樓梯間的位置,梅維斯腳程比較快,先我一步走到下一個平台了。此時她回身望我,我對她眨了眨眼。陽光在她後方的連通走廊,很亮,很亮。她頭頂不甚服貼的髮絲閃著金光,我幾乎看不清她瞳孔的顏色。我一步併作兩步地來到了她身旁,她依然從容地站在那。偶有走廊上路過的人向她打招呼,她也笑著應了。我比梅維斯稍矮一點,此時她已經先下了一個台階,而我跟在她身後。錯覺——像是她才是最熟悉這個學校的人,而我是那個轉學生——錯覺像是冬日的陽光,千絲萬縷,毫無暖意。

  它們穿透我,而我卻捨不得離開。

  陰影又是更冷的。跟所有鎖一般,冰冰冷冷。

 

  我們點好餐,回到教室的那刻鐘就響了,沒有餘裕進行其他的對話。梅維斯的桌上躺著一張粉紅色的通知單。像是一支筆在指尖高速旋轉著,思緒撩亂如筆掃過的殘影,出現的下一秒又馬上淡去。

  我坐定後,把紙轉向朝著我們的方向。領獎通知。

  我推給梅維斯,沒有看她的眼睛。

  筆突然飛出去,掉在地上的輕響變成不斷擴大的雜訊,在我耳中。

  我拿出筆記本,直到打鐘都沒有能夠寫下半個字。

 

  「鉥!I got it, I got it!」梅維斯已經興奮到語無倫次了,我挑眉,沒有多做回應。我在口罩下笑了,我應當為她感到開心。我希望她感到我的真誠,所以我笑了,勉強扯動嘴角,但又慶幸口罩的遮擋令她無法看到我的笑容。

 

  我們一起去了作文比賽。

  她拿了第一名,光彩俐落。

 

  「寫散文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我說,陳風下巴靠在轉椅上,靜靜地聽著。「我為她感到高興,真的。」

  「但嫉妒跟為她感到高興並不衝突?」她突然開口,輕輕地說了一句,如同薄而鋒利的刀鋒,狠狠劃開我。「就像那時候我拿了小說第三名一樣嗎?姊?」

  我沒有說話,只是急促呼吸著。我閉起雙眼,很用力地,像是某種否認,但眼淚仍如默許般流了下來。

  一雙有點冷的手覆在我眼瞼上,潮意就在那小小的空間中把我的眼睫和她的掌心打溼。陳風手上有股金屬的味道,肯定是剛剛又碰了我的鑰匙。像是血。

  我突然快喘不過氣,張開眼,仍是一片黑暗,只有微微的光亮從她指縫間透了進來。

  「陳風,」我說,啜泣像是聲音裡的雜訊,「你就不能他媽閉嘴嗎?」

  恍惚間我聽見一聲嘆息,妹妹傾身抱住我,我把臉埋在她頸窩中。

 

  我有一個祕密:我嫉妒著我最好的朋友。

 

  父親一直不認為我會是個好的鎖匠。不,我沒有任何的天賦,我唯一在行的是鑑賞跟讚嘆那美麗的紋路和刻痕。爸則能夠認得出他打的鑰匙,他認得聲音。我們家的每把鑰匙都是他親手打的,包括我和陳風的。從小,我們唯一親近他的方式,就是坐在他的工作檯前,看著他工作,偶爾幫媽跑腿——她就在店鋪的後面車著衣服——似乎我就僅僅是個沒什麼長才、不討人喜歡的孩子。直到國小三年級的老師稱讚了我的作文,我才真正感到自己是有那麼一點用處的。不像陳風,我的成績一直相當起伏不定,語文偏科,數理分數的高低則要看運氣。能夠考到第一志願,可能是用光了八輩子的運氣也說不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持續的寫著——似乎只有如此,才有我存在的意義。我寫著。一齣悲劇。就連寫作也不被他認為是有用處的。那很複雜。一切很複雜,像是那種連爸都解不出來的複雜的鎖。

 

  等我到學校的時候,梅維斯也已經來了,不過此時只留了書包在椅子上,不見人影。不知為何,我鬆了一口氣。我掀起她的桌墊,把昨天被梅維斯連同領獎通知一起塞進去的作文給拿了出來。我細細讀了一遍,並不是說我沒有看過她寫的文章。只不過,她的文字一直都有一種被打散再重新組裝的美感,不管我看過多少次都深以為然。她站在我不曾見過的風景裡,浪花碎了,而海仍是海。

  如詩動人。我用鉛筆寫下註腳,很輕很輕。

 

  我們約好放學去咖啡廳讀書。我們在落地窗邊,窗外行人來來往往,玻璃倒映著高腳椅上的人。

  「你懂了嗎?」梅維斯喝了一口咖啡,也從玻璃上看我。

  「有在聽,但不懂。」

  「那你在想什麼?」

  「我喜歡你。」我脫口而出,彷彿這句話就該這麼接下去的。

  ’…Again?’她乾巴巴地說了一句。

  這不是我想像中的告白。不是適合的場合,不是最浪漫的那種。這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告白,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

  「沒事。」我寫下一條公式,又隨即拿立可帶把多寫的平方塗掉。我匆匆瞥了一眼,她眼裡的湖像是在沸騰那樣要把我灼傷。我不敢多說什麼,只能繃緊全身上下的肌肉,埋頭苦寫。

  ’Are you going to ask me?’

  ‘Ask what?’我終於敢直視她的眼睛。她沒說話。

  ’Will you be my girlfriend?’我終於說了。

  「那不是我想像中的告白,但是好。」她眨了眨眼,對我笑了,「我答應你。」

 

  那是第二個祕密。

 

  等我回到家時已經有點晚了,爸店裡熄了燈,只剩騎樓微弱的白光能照明。

  我上了樓,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門。

  我沒有錯過爸臉上一閃而過的喜悅。隨即是失望。或許是我眼花,他並沒有表現出後者。我很訝異他在家,他這陣子都睡在店後面的沙發上,只在我去上學的時候才會上樓洗澡。

  「…陳鉥。」他拿下掛在鼻梁上的眼鏡:「自己吃晚飯。你媽出去了。」我默默點頭作為回應。

  陳風坐在我床邊,甚至沒有給我一個眼神,仍專心致志地讀書。她的頭髮濕淋淋的,她總是不愛吹乾。

  「你頭髮打結了。」我把書包丟在她腳邊,盯著她頭頂的髮旋。髮梢還滴著水。

  「你管很多欸。」她輕聲說。

  「還是我不管別人死活會更好嗎?」我脫口而出,講出來感覺並不如預期的好。她沒有說話。

  「對不起。」我喃喃道,走到書桌旁,抓一把梳子,幫她梳頭髮。有幾陀頭髮打結的特別嚴重,我不敢施力過重,怕惹的她疼。

  「嗯,看來梅維斯教會你禮貌?」她揶揄地說,「不愧是有文化的人。」

  「我不是不會,只是…。」我僵硬地說。

  「如果道歉會讓你好過一點,那就這樣做吧。」她接下我的話,而我啞口無言。

  她頭髮上的結真的很頑固。

 

  那陣子我過得很好,和梅維斯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我恨不得不回家。

  「你甚至不像這世界上的人。」我問起的時候,她這麼說。「感覺我沒抓好你,你就會飄走。」

  「我又不是氣球。」

  「那就好了。不要離開。」

  怎麼想都是你離開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在心裡說著。

 

  「戀愛腦。你物理到底及格了沒啊?」陳風打斷我的話。

  「不管有沒有談,我的物理都不會及格,這戀愛不虧啊。」

  「邏輯鬼才。」她翻了個白眼。

  「你還會怪我物理沒及格嗎?」我喉頭突然緊縮了一下,幾乎讓我的話的最後一個字變成嗚咽。

  「干我屁事。又不是我重補修。」陳風取笑我。

  「陳鉥?」媽驀地打開房門,我轉頭,看向她蒼白的臉。

  「怎麼了?」

  「…沒事。只是看看你在幹嘛。」她話還沒說完,就慢慢地拖著腳步走了,連我的房門也沒有帶上。

  校刊快要截稿了,所以我今天不打算睡覺。陳風早早睡下了,我只開著檯燈,筆在行列之間來回游移。還沒告一段落,我就已經快撐不住了,只好出了房間,到冰箱翻找飲料。我關上冰箱門,伸手拿櫃子裡的玻璃杯,黑暗中不知道碰到了什麼,猝不及防地兩聲框啷就把我嚇傻在原地。

  有人急急地趕了過來,連拖鞋也沒穿,開了廚房的燈。爸瞪著我,我眼角餘光瞄到滿地的碎片。

  「你那麼晚不睡還在幹嘛?」他幾乎是向我吼了一聲。

  我瑟縮了一下,不敢回答。爸從來沒有稱讚過我的文章,就連讀我給他的卡片,也只是蹙眉、一眼掃過。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並不能作為一份生計,像是時時刻刻都在用打鑰匙的撞擊聲響暗示著我,他並不認為那能養活我自己。我回望著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一直到他開始拖移腳步,我才用僵硬的手指勾起冰箱與流理臺夾縫中的掃把。

  「你的鑰匙呢?」爸一面把報紙鋪在地上,一面輕描淡寫地問。我愣了一下,第一個音節才要自喉嚨裡脫出,就永遠地擱淺在那兒了。

  「不見了吧?我明天給你打一副新的。」

 

  我被趕回房間,在推開門之前,我聽到裡頭傳來金屬製品敲擊的聲響。

  「陳風!」我推開門,小聲叫道。

  媽坐在我床緣,愣愣地看著我。

  「不要翻我東西!」我一時間沒了理智,衝過去,要搶走她手上的鐵盒。

  「你剛剛叫我什麼?」她死死盯著我,我這才感覺到她紅腫雙眼的一絲可怖。

  「陳風…」我害怕的喃喃唸道,像是某種咒語。上鋪的人影已經不在了。

 

  這是我第三個祕密。

  我看的到我已死去的妹妹。

  我把鎖給鎖死,一口吞了鑰匙。

 

  「陳鉥,妳怎麼了?」梅維斯支著下巴,側頭看我。我沒有回答,她於是又再問了一次。

  我保持著沉默。玻璃摔碎的聲音一再刺痛著我,鑰匙互相撞擊的聲音,爬上上鋪時木梯搖晃的聲音。可能是種錯覺,但我總覺得只要一開口,那些嘶啞難聽的噪音就會從我嘴裡衝出來。她放棄了,沒有持續追問。

  「你相信有鬼嗎?」我突然開口,沒有看她。

  「我相信人可以在某些情況下很輕易地相信有鬼。」

  「那鬼可以…干擾我們的生活嗎?哪怕她是我想像的?」我乾巴巴地說。我眼角餘光瞄到她在用那種莫名熟悉的眼神看我。有一瞬間我以為她要提分手。

  「那我很羨慕那隻鬼。至少她進地去你的世界。」

 

  我寫不出來了。

  我寫不出來了。我緊緊盯著眼前的筆記本,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麼恐慌。

  在昨天晚上的事情之後,我的腦子就完全亂了。

  我的眼光飄向了陳風積塵的、壓著紙條的桌子。

  我當然知道紙條上寫的是什麼:你回來之後最好把我的鑰匙還回來喔,我要重補修,就不跟你們一起去溪邊玩了。陳鉥筆。

 

  我一直知道她的文筆很不錯,我愣愣地盯著布告欄上的文藝獎榜單,但沒想到那麼不錯。陳鉥。那裏掛著我的名字。陳鉥。還有一個幽魂,在月出之際會出現的幽魂。

  梅維斯他們依然在下面喊我,說是要去上體育課了,而這並不是我慣常會感覺到孤單的時候,但是此刻,我心裡湧起一種從未出現過的感受。我的胸腔有一個比心跳更兇殘笨重的東西在撞擊著我,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許是我把所有氣力拿去擠壓心臟裡的血液了罷。我用普通的音量答道:「等我一下。」我知道他們聽不到。但我像是已經被抽乾了生命力的乾癟的小樹,只能擺晃著禿瘠的枝條。又或者我其實存心不想讓他們聽到而已。他們蛤了一聲,很大聲的,而我還是回了一樣的話,一樣的被三樓清冷又單薄的風給吹了散,像全然撕爛的上課傳的祕密紙條;就連簡訊也是可以收回的,不怕沒有聰明人拼湊推敲出前因後果錯縱複雜的八卦網絡。而我亦然相信有人能根據被風捲走的、紙錢餘燼也似的隻字片語聽懂我。我再說了一次,而他們笑罵著看我開闔的嘴唇,不知誰人瘖啞了呢這下子。她們於是說,她們要走了。而這次,我看著她們陸陸續續轉身;當然還有幾個在滑手機,我身體深處突然爆發出一股力量,我抓握著欄杆,大力的吼著;我幾乎能嘗到喉頭的鐵鏽味。

  「好。」

  「我下去了。」


  「鎖舊了可以換新,鑰匙磨損了可以重打一把,似乎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但一個人一生其實就這麼一把鎖就夠了。那種契合之感,像是打的是靈魂的拷貝,而非單純一把鑰匙。家姊是一只很頑固的鎖。這點我很清楚。像是堅持著一切傳統儀式,複雜的雕花,需要技巧才能打開的精巧的鎖。

就連鎖匠本身都沒那麼清楚。但我想我明瞭每一根彈簧擺放的方法、每一個栓的位置。

一個好的鎖不在於它的緊密,而在於它的獨特性才好。再沒有一模一樣的拷貝能那樣契合的與之咬合、打開。

啊,而一把失了鑰匙的鎖,會再有任何用處嗎?」

                                                                     ——文藝獎第一名〈鎖〉,二年十班陳鉥

 

♦第41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黃品瑄 作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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