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聽阿公拉《小蜜蜂》,輕快簡單的旋律,卻可媲美激昂繁複的世界名曲《大黃蜂》。

小時候到阿公家,還未到門口,熟悉的胡琴聲就遠遠近近傳來,我一邊輕輕跟著哼唱,一邊加快步伐衝進門,脫鞋,蹬蹬蹬,一階一階踏上小閣樓。阿公總在窗下練琴,窗外雲影飄動,綠紗窗下晨光靜謐的流淌,撩過他手中的胡琴,光影中,塵埃靜靜的遊走。

我的阿公年近耄耋,一頭斑斑的白髮,深深淺淺的歲月風霜從嘴角眼角延伸開來,開懷大笑時,總有顆銀牙在嘴角邊若隱若現,讓阿公的笑容顯得更燦爛。阿公是一個北管樂手,小閣樓是他的琴房,屋內擺設儼然,米白色的牆壁上掛著一排排各式各樣的樂器,一張小圓几立在窗戶邊,旁邊的櫃子裡整齊地擺著各種曲目的琴譜。阿公常在琴房修琴,細瞇著眼調音,或微微噘起嘴,吹著琴面的塵埃。他也喜歡坐在窗邊讀譜,右手輕敲桌面打著節拍,嘴裡念念有詞一些謎樣的北管的譜。練琴的時候,阿公左手扣著二胡琴弦,右手拉著馬尾弓,頭隨琴聲的抑揚頓挫擺動,時而緩慢,時而激動,弦音空靈清亮,像山澗的涓涓細流。窗外的青山和阿公認真而專注的側臉融為一體,彷彿掛在牆上的一幅畫。

阿公的音感極好,他可以拉二胡、撥三弦、彈月琴,樣樣信手拈來。北管的工尺譜和現代的音階符號並不相同,那些北管音符像神祕的圖騰,我歪著頭把琴譜轉過來又轉回去,還是沒搞懂。阿公總一臉慈祥的低眉端坐,告訴我Do的位置在哪裡,又怎樣才可拉出Re的聲音。他說,弓杆如寫字的筆一般,想寫好就要拿好,用耳朵去感受,太大力則聲音受壓抑變扁,拉出來像公雞震天一鳴一樣,太小力則聲音變薄弱虛空,拉出來像小綿羊低聲咩咩,剛好時則聲音飽滿而共鳴聲遠。那時的我,常常聽不到幾分鐘,眼珠子就開始亂轉,一會兒瞟瞟牆壁上的時鐘,一會兒心思又追逐著窗下鄰居小孩的嬉戲聲。阿公笑呵呵地看著心不在焉的我,從牆上拿下一把二胡,拉起了《小蜜蜂》。我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聽著那異於玩具鋼琴的小蜜蜂,So Mi Mi,Fa Re Re,像群蜂漫天飛舞,周遭平淡凝滯的氛圍一下子活躍起來,變得靈動而熱鬧。

《小蜜蜂》是德國民謠,小時候我在玩具鋼琴上第一首會彈的歌曲就是《小蜜蜂》。阿公說,《小蜜蜂》的旋律雖簡單,但簡單有簡單的美感,幾個單音湊在一起,就成了輕鬆活潑的曲調。小閣樓裡依序被掛在牆面上的弦樂器,阿公興致勃勃地用它們拉出各種《小蜜蜂》給我聽。椰胡的音色寬和而溫暖,像一隻胖胖的小蜜蜂溫吞吞地從眼前飛過;京胡聽起來尖銳挺拔,是一隻精明幹練的小蜜蜂;二胡的音色甜美又抒情,小蜜蜂又成了一個穿著蕾絲裙的小公主。阿公的《小蜜蜂》,簡單卻強大,瞬間感染了我,讓我從神遊的小宇宙回航。雖然之後我總是拉撥出成串的嘔啞嘲哳,各式各樣不成調的So Mi Mi胡亂響起,但是我終於能夠拉出一曲彷彿公雞叫的小蜜蜂。「So Mi Mi」,我對阿公眨眨眼,「Fa Re Re」,阿公對我笑出嘴角的銀牙,時光從綠紗窗的點點隙縫間篩下,小蜜蜂嗡嗡嗡飛過階梯,飛過牆上的樂器,飛入阿公閃爍的笑容裡。

但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小蜜蜂會迷失自己的航道,阿公會在自己的記憶中迷路。

阿公開始遺忘一些瑣事,常常重複著相同的話題或問著已經問過的話,有時又非常清醒,記得自己的遺忘。他的時光隧道彷彿有很多分叉路,有時通往他童年的日據時代,而有時則通往離現在很近的昨天或前十分鐘。日復一日,阿公像是在演出一段彩排很多次的戲。爸爸說,阿公好像生病了。

我想起曾看過的一部日本的電影──《明日的記憶》,男主角佐伯雅行僅僅五十歲就患了阿茲海默症,他驚慌又害怕,怕自己以後會連家人都不認識。為了不要讓記憶一點一點消失,對於日常的大小事,他寫小紙條來幫助記憶。可是有一天,竟然連小紙條也無法讓他想起那些瑣碎的事情了,他頓時像是失去了依靠般,無法再靠著成堆的小紙片支撐下去。會不會有一天,阿公在小閣樓裡面對他的樂器,像男主角一樣出現茫然孤寂的背影?會不會有一天,阿公熟悉的街道變成他的迷霧森林,他踏著陌生的步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電影的情節真實上演,害怕阿公有一天會不認得我,喊不出我的名字。許許多多悲觀的想法如泡泡般不斷浮現。於是每次的問候語總有著不確定的口氣,「阿公,我是誰?」成堆的相同問句,像是男主角的成堆小紙片,我是阿公的便利貼女孩,試圖抵擋症狀的擴散。

但是,家中最怡然自得的,反而是阿公。

阿公現在每三個月就要去醫院考一次試。我總問阿公,醫生都問你什麼啊?他說,問午餐吃什麼或是今天幾月幾日星期幾,有時還會考我算術呢,題目很簡單啊!阿公一派輕鬆,笑出了嘴邊的銀牙回應我,一邊還是拉起二胡來。「阿公,So Mi Mi」我打斷咿咿呀呀的琴聲,決定給阿公出一個簡單的考題。阿公對我頑皮地眨眨眼,開始一個單音一個單音拉了出來,彷彿有種神奇的力量,So Mi Mi是阿里巴巴的通關密語,當最後一個琴音從耳邊飄散而過,我抬起頭,看著阿公神采奕奕的樣子,驀地我明白,就算有一天那座迷霧的森林出現了,小蜜蜂們也會跳著八字舞帶領阿公走過大片灰色濃霧,找到正確的航道。

簡單有簡單的美感,簡單卻強大。

窗外依舊雲影飄動,爬上搖搖晃晃的樓梯,我聽到了熟悉的琴聲。阿公又在小閣樓練琴。他的背影透著光圈,有韻律的左右擺動著。我隨手拿起牆壁上的一把二胡,牆上幾片泛黃的白色油漆剝落,歲月的外衣層層褪下,露出幾塊最原始的壁面。我提起馬尾弓,用單音生澀的拉出小蜜蜂,聽著還是像公雞在叫。阿公轉過身來,呵呵笑著接過二胡,親自又為我示範了一遍。♦

◆原作為第36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鍾庭恩

宜蘭縣蘭陽女中一年級

得獎感言

夜色中走出圖書館,國文老師款步走來,告訴我得獎的消息,那真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安靜的午後,拉過來又拉過去,阿公要說的是簡單的日常。謝謝阿公的琴聲,總是轉化許多原本複雜的心緒。從小聽著,漸漸的我也能聽出一些滋味,簡簡單單卻如此美好。

謝謝評審老師給予的肯定,我會繼續寫下去並探索文字的可能。謝謝爸爸媽媽,一切盡在不言中。謝謝我的國文老師—曾蘊華,總細心指導和建議,並忍受在截稿前夕接收十萬火急的騷擾。

參賽作品評語

吳 晟:嗡嗡嗡,嗡嗡嗡,一首大家都耳熟能小蜜蜂,簡單輕快的曲調,由北管樂手的阿公拉二胡,竟然可以彈出這麼扣人心弦的旋律,聯繫祖孫互動的情感,自然而親和,文字簡潔而飽和含力量。

廖玉蕙:簡單有簡單的美感,阿公的小蜜蜂,簡單卻強大,作者用阿公最愛的旋律來譬喻人生,阿公老矣,記憶迷走,但怡然自得,因知道且欣賞簡單,人生如此,便是走到正確的航道。作者筆下靈動,阿公的特性表現二人互動自然親和,動人極了。

簡 媜:具音樂才賦的阿公,用二胡拉〈小蜜蜂〉曲,用音樂緊繫祖孫之情,讀來令人嚮往。作者的文字精確且乾淨,寫及罹患失智的阿公,尚未忘記〈小蜜蜂〉曲,淡筆白描之中飽含力量,允為佳作。

Similar Posts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