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張耀仁(國立屏東大學科學傳播學系副教授)
◎ 專訪/陳玠廷(農業科技研究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
◎ 照片/陳玠廷提供
臺語俗話說:「種菜孫,賣菜公(種菜的不如賣菜的)」,菜金菜土,好價的時候沒量,賤價的時候比土還不如,靠勞力耕作的農民總有滿腹無奈……(凌煙,《乘著記憶的翅膀尋找幸福的滋味》,頁84)
對於農業的感謝:來自日本考察的震撼教育
致力於提倡食農教育乃至地方創生的陳玠廷,提到幾年前至日本參訪,直言「內心非常震撼!」不單是日本食農教育自小學開始推廣,並要求學校營養午餐盡量使用在地食材——縱使當地沒有生產,也要求選擇最短的食物里程。其中,最令陳玠廷難忘的一幕是:老師向全班介紹當日食材之一的馬鈴薯,「班上有同學的爸媽就是種植這個馬鈴薯的生產者喔,」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讚揚道:「讓我們一起來感謝這位同學的爸媽!」
面對此起彼落的掌聲,陳玠廷驚詫不已,因為從小生長於嘉義鹿草的他,最常聽見阿公阿媽對他說:「你要好好讀冊,後擺才不會和我們同款,種田撿角!」那種以負面看待農業的認知,固然並非爺爺奶奶內心的本意,而是長期以來,整體社會氛圍普遍崇尚「唯有讀書高」使然,有別於日本透過鼓勵、肯定的態度面向食農教育,多數臺灣務農家庭,莫不期望自己的後代不必再看天吃飯,從而出人頭地。
「讀碩士班的時候,有一次阿媽問我:『啊你在學校攏在學啥?』我跟她說:『都去看人家怎麼種田啦!』阿媽聽了非常生氣:『種田有什麼好看的?你自細漢就在看了啊!』」陳玠廷回憶起當年撰寫碩士論文《台灣有機農業之鄉村性論述:以富里鄉羅山村為例》,語氣裡帶點無奈,因為長年務農的阿媽,無法理解農作究竟有什麼好研究?這不由使人想起多年前,知名家電廣告裡的描述:過溝村五十年來頭一次,農家子弟冬瓜欽的兒子考上臺大電機系,「是臺大,不是呆呆喔!」村長在廣播裡開玩笑道,滿臉遮掩不住驕傲的喜悅,眾人紛紛前來道賀:「後擺你冬瓜爸就能坐著吃、躺著賺了喔!」那種含辛茹苦、一心期望孩子憑藉讀書翻身的心情,恰恰反映了臺灣對待務農體系的本質看法。
「事實上,臺灣受教育的過程,就是離開家鄉的過程,」陳玠廷質問:「為什麼尋求好的生活、好的身分,必須離開家鄉才能獲得?」他說,從小由於爸媽外出工作,因此和阿公阿媽共同生活於鹿草,左鄰右舍都是親戚,每天生活非常熱鬧。然而,長大後再回去,不僅很少遇見兒時玩伴,甚至當年的朋友、同學也早就風流雲散,泰半都搬離了原生地。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南華大學任教時,為了省錢住鹿草,沒想到七點多,燈就全暗了。」陳玠廷描述當時的農村生活,「才八九點就好安靜,整條街闃黑一片!」那讓陳玠廷深深意識到:鄉村沒有年輕人,只剩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人。這也是陳玠廷日後投身食農教育與地方創生的緣故,「即使離開了農村,也能透過食農教育與地方的聯結,具備關懷地方的動力,而不是離開就離開了!」
那裡本來是一塊農田,耕作者是個老佃農,早年透過耕者有其田的條例取得部分耕地,終其一生就在這塊土地上勞苦種作,平日省吃儉用攢存微薄,然後在貧瘠的七○年代適逢田主有意釋地,遂以其卑微之身慢慢成為後來持分最大的地主。(王定國,《探路》,頁153)
對於食農教育的重新思考:來自每一次消費的選擇素養
目前任職於農業科技研究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的陳玠廷,他表示該單位係農委會於2014年成立,主要致力於推動農業科技產業化、技術商品化、投資事業化與行銷國際化,「它就像一個幕僚角色,針對新政策的制訂提出相關調查與建議。」陳玠廷說,農業涉及的範疇很廣,舉凡農林漁牧、產訓儲消都牽扯諸多環節,尤其許多議題必須與公眾溝通,因此如何讓民眾清楚認知農業政策,是他目前的職責所在。
「一般大眾對於社會的認知是片段的,很難全面理解,有時甚至是依賴感覺去消費。」陳玠廷指出,臺灣的農業經驗向來在進入都市時,就被捨棄了,也就是農業與生活產生了斷裂,而大眾也習以為常這樣的區隔,使得農業向來被視為底層之事,弔詭的是,它其實與公眾日常有著緊密的結合。
「所謂食農教育,其實就是鄉村農業學,透過推廣以聯結土地的臍帶。」陳玠廷舉例,過去在網路上經常有人會發祭品文,但現在卻變少了,為何?「因為成本變高了啊!過去一片雞排五十塊有找,現在一塊雞排幾乎就是一個便當的錢!」陳玠廷說,為何成本變貴了呢?個中可能涉及俄烏戰爭、氣候變遷、疫情影響等,「當食農議題變成社會議題的時候,民眾才會意識到農業與自身的參照關係,這是臺灣很特殊的一個現象!」陳玠廷指出,2021年上半年本土疫情爆發,使得「糧食短缺」一事變得相當有感,而這兩年物價飛漲,也讓人們開始意識到,一個國家的糧食要能自給自足,才能在各種極端情況下免於陷入國安危機。
「這其實是食農教育好的開端!」陳玠廷表示,很多人誤以為食農教育就是有機農業教育,但事實上,食農教育是要讓消費者重新體認到:「每一次的消費行為與選擇,都對產業與農民有著重要的影響。」陳玠廷舉例,近年來國人對於「吃在地、食當季」已不陌生,但打開家裡的電冰箱,比起臺灣本地產的香蕉、鳳梨等,是否充斥著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外來蔬果?而餐桌上,比起本地種植的稻米,是否更常出現以國外原料製成的麵食與加工品?
「食農教育就是要培養消費者:具備『生活選擇』的素養。」陳玠廷指出,很多人一聽到「教育」就倍感壓力,但食農教育並非要求消費者該怎麼做,而是引導消費者可以如何選擇,而這個選擇並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它主要是讓消費者在每一次的消費過程中,可以多花一點時間去思考背後的脈絡,做出『相對好』的選擇,而非一味追求百分之百的有機採購決定。」陳玠廷說,每一個人、每一次相對好的選擇匯聚起來時,就會形成一股力量,可以促使消費環境與政策走向良性循環,例如這幾年來,消費者開始關心乳牛快不快樂、蛋雞有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這類動物福利在過去幾乎乏人問津,而現在已然成為生產端的常態。
飲食素養討論方向,並不是要從「什麼樣的標準才算是真的有機」這個命題出發,而是反過頭來問消費者:你為什麼要買有機農產品?你想要的有機農產品應該具有什麼內涵、特色?(陳玠廷,〈如何從飲食素養的角度 看待有機農產品的真與偽?〉,2019年10月11日發表於農傳媒)
對於食農教育的推廣:來自創新多元的可能性
儘管消費者「憑感覺消費」的習慣,近年來在食農教育的推廣下,逐漸有所改善,但陳玠廷仍認為有所不足,尤其是走進超市購物時,架上的農產品泰半會有產銷履歷、有機認證、慣行農業等標章,許多消費者會認為「有機就是好」,甚至形成根深蒂固的想法。「但施用農藥與否,其實是個相對的議題,而非絕對的概念!」陳玠廷說,有些農民在採收前停止施藥,以致「農藥零檢出」,但這真的是無農藥嗎?換言之,臺灣過度重視檢驗的結果,反而忽略了栽種的過程,也是陳玠廷在2018年5月30日「有機農業促進法」公布時,撰文疾呼:「應擬定合乎情理而非苛刻標準的有機認定依據,進而建立消費者正確認識有機農業的知能素養……」換言之,陳玠廷不僅重視檢測的結果,更重視消費者能否從中更貼近農業生產端?唯有消費者認同、認知生產者的作為,才是對於農業真正的「促進」。
陳玠廷指出,「有機農業促進法」可謂獨冠全球,意味著臺灣認為應該透過立法來促進「安全用藥」,「但農政部門溝通的對象絕大部分是農團,也就是生產者,而非消費者。」陳玠廷認為,生產端與消費端是一體兩面,倘若消費端認為有機農業就是無農藥檢出的農業,則生產端勢必標榜「零檢出」,然而誠如前述所言,這是結果論而非過程觀,「這對於消費者認識農業的幫助並不大,一旦只剩下『標準』的認知,食農教育就變成了以上對下、制式而無趣的結果。」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2022年5月4日公布的食農教育法,它與消費端的關聯也沒那麼強烈,這讓陳玠廷主張,食農教育應朝向多元發展,而非單一認定「有機就是一切」。
「食農教育法立法後,對於農委會來說就比較有著力點。」陳玠廷指出,近年食安議題逐漸受到國人重視,愈發凸顯食農教育法的必要性與重要性,「事實上,臺灣的立法係跟進日本的做法,但相較於日本支持國產農業,而非著眼於有機與否,這點很值得臺灣借鏡。」陳玠廷說,過去校園推動食農教育都是採單點制,難以擴散其效應,有了法源依據,老師可以透過浸潤式的學習方法,將食農教育融入相關內容課程之中,例如國文課、地理課其實都可與食農教育產生關聯,「未必只局限在菜圃上。」
陳玠廷說,也許這一切的改變會很緩慢,但至少有開始就有後續,有後續才能延續乃至永續,「唯有消費者關心手中的作物耕作環境與栽培方法,生產者才可能朝這個方向改變,而非簡化成有機這樣的單一方向而已。」陳玠廷表示,只要有空就會捲起袖子進廚房做晚餐,「因此食農教育的推廣,也必須打破性別刻板印象,煮菜這件事不該只是媽媽的工作,甚至兒子、女兒都可以是廚房的一分子!」陳玠廷由衷期許,人人在面對農產品時,都能懂得選擇,並且懂得感謝,感謝農村、敬重生產者的專業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