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張佳祺(《明道文藝》編輯)
◎ 專訪/李應平(台灣好基金會執行長)
◎ 照片/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日本,從2005年就頒布了《食育基本法》,是全球第一個將食育入法的國家,且推動的對象是「全國國民」,不僅限於「學童」。飲食教育應該是終身教育,因此必須針對各階段生命歷程、年齡背景所需的飲食知識規劃落實方法。例如:小學生階段開始培養的「早睡早起吃早餐」計畫,並以科學研究證據來證實每天吃早餐與學習能力的相關性等。總之,食育就是生活,全面啟動;另外,在美國,則由農業部主導推動「農場至學校計畫(Farm to School Program)」,將本地食材導入學校的供餐,讓學生能吃到新鮮、健康、營養的在地食物,同時鼓勵小規模農家將其生產的新鮮蔬果賣給學校,最後,也在2008年正式納入農業法案。
然而在臺灣,2022年4月《食農教育法》立法院三讀通過,以「支持認同在地農業、培養均衡飲食觀念、珍惜食物減少浪費、傳承與創新飲食文化、深化飲食連結農業、地產地消永續農業」等六大核心目標為訴求,不僅關乎全體國民的飲食、營養和健康,更著重下一代人與環境能否永續共存,再加上SDGs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的推波助瀾。因此,我們不難發現,現在很多學校的花圃變成了菜園,各年級學生都有食農教育相關課程。明道中學也在三年前透過技術高中部餐旅群,率先啟動食農教育,將學校一小塊校地開始種植薄荷、辣椒、蕃茄、薑黃等,再由餐飲科製作成麵包、飲料、餅乾,並規劃參觀溫室小黃瓜、水稻農事體驗等。今年5月,學校的南瓜第一次收成,全校歡慶作物成長的喜悅,也同時與鄰近的九德國小學生攜手製作南瓜包。
但,這就是所謂的「食農教育」嗎?

農業門外漢的美好願景「一所學校,一畝校田」

其實早在十年前,在臺灣民眾對「食農教育」還很陌生的時候,臺灣就有一群人走入非山非市的市郊或偏鄉小學推動「神農計畫」。台灣好基金會柯文昌董事長當時立下願景:「一所學校,一畝校田,孩子們透過農作體驗,認識土地,深入故鄉水文歷史,才能真正體會故鄉的美好,愛護土地的價值。」就這樣登高一呼,一投入就是十年!

在2013年的臺灣,大家對食農教育的概念還很模糊,只有少數偏鄉小學,因為面臨廢校危機,曾急於找尋學校特色而嘗試推動,且當時政府也很少提供相關資源。台灣好基金會李應平執行長表示,雖我們當時參考了很多國外食農教育的作法,但臺灣環境又不太一樣,且在資源有限之下,我們選定了非山非市的小學,以在校園中開闢「校田」的方式進行,主要建立三個核心理念「有機飲食、土地教育、家鄉認同」。李執行長認為,「我們不是農業、餐飲、教育專業人士,所以由我們的角度進入這個領域,必須要有特殊的功能。」由此三大核心理念支撐的「神農計畫」,也從原本苗栗3所合作學校,到現在全臺17所,遍及苗栗、屏東、臺東、花蓮、新北,各校即使歷經新舊校長轉任交接,但始終堅持執行計畫,維繫十年的夥伴關係。執行長說:「老師們都是教育專業,什麼事情對孩子們好,他們一試就知道。」

至於「有機飲食、土地教育、家鄉認同」到底如何做到?校田如何開闢?應平執行長娓娓道來。

第一,有機飲食。首先,我們希望孩子們能吃到營養健康的午餐,所以想要將午餐的蔬食換成有機蔬果,不僅吃得健康,有機栽種對環境土地的破壞也較小;再者,向在地有機栽種的小農採購,鼓勵青農回鄉,給予穩定的收入,同時與學校連結,培育成為校田裡的「農老師」,一方面減少食物里程和碳足跡,另一方面孩子可以吃到在地生產的食材。
第二,土地教育,開闢校田。孩子們透過農事操作過程,與土地接近,建立農業知識、產業銷售過程,並透過學校老師的教學延伸,連結國文、數學、生物、藝術等學科。校田就成為最好的戶外教室,校田裡發生的事,也是最好的教材。
第三,家鄉認同。神農計畫選擇合作的小學,大多是農產業的相關社區,父母親友從農的比例都非常高,所以農業就是他們的生活。透過從小建立起對農業的知識系統,了解農業是一門很專業的科學,有龐大的產業鏈,由此建立起對從農者的尊敬,也是對自己家鄉的自信與認同。

應平執行長笑說:「當時大家都覺得我們瘋了!」老師們當初也認為,讓我們體驗一兩堂課滿好玩的,但是要融入教學真的很不容易,也沒時間、沒經驗、沒人才,一大堆問題就出現了!「我不會種怎麼辦?」「我要不要寫報告?」「我要怎麼跟家長說明?」所以,「我們就了解到要在小學推動食農教育,第一,要先幫學校解決師資問題;第二,不要增加老師們的負擔;第三,給家長好的說明裡由。」

術業有專攻:「農老師」解決師資問題

小時候,我們或許都有相同的經驗,小學中年級,教學課程會要求學生種小白菜、空心菜,種來種去就是課本上的這兩種,還會要求養母雞蟲、蠶寶寶等,但都止於點狀式「體驗」,缺乏完整的系統整合。又,在臺灣「食農教育法」通過之後,所有課綱裡都必需加入食農教育,但臺灣社會還準備好了嗎?學校老師準備好了嗎?

應平執行長認為,農業是一門很專業的應用科學,也有成熟的產業鏈,所有技術都需要科學知識支持。此外,還可以連結到飲食、烹調、農產加工、銷售,不僅要有系統地學習知識,更要融入生活,從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學會溝通力、企劃力、創造力等。「無論你有沒有豐收?就算失敗也是一種學習」農業是靠天吃飯,什麼環境、季節、土壤,適合種什麼作物?這些都是專業,即使你將教案編寫好給學校老師,他們也不見得會教。
所以,不是因為沒有教材,分科教育僵化,而是沒有專業的支持系統,前一、兩週小孩很有興趣,但之後怎麼辦?「沒有導入專業,孩子就不會認真對待,老師也沒有能力因應。」執行長一語道破目前臺灣食農在教育現場面臨的最大問題:「專業」的支持系統。

在「神農計劃」中,有兩大專業支持系統:「農老師」和「創新教育團隊」。

農老師通常是社區在地的返鄉有機青農,他們跟鄰里的農夫不同,通常有自己想達成的理念與價值,也樂於與大眾分享。而基金會扮演的角色就是與學校對接的管道,並協助將這些青農建立教學語言,讓老師、學生聽得懂。此外,農老師也負責學校校田的播劃,每一畦田要多大?多寬?從幼稚園到小六的學生,身高、體格、心智發展、手的細緻度等,都有所不同,這裡的土壤氣候適合種植什麼作物?家鄉的特產作物是什麼?這些都需要專業規劃。執行長說明,每個學校的校田都會歸劃「四季作物田」和「特色作物田」,四季作物能讓孩子「吃在地,食當季」,收成什麼就吃什麼,降低環境污染;特色作物則每個學校不同,以位於苗栗後龍的學校為例,雖然距離很近,但土壤條件完全不同,一所是沙地,適合種花生,一所是黏性土,適合種地瓜。這就是農老師的重要性,作物的選擇也是一門專業的學問。
其中,執行團隊也發現,很多學校的校田越開越大,甚至有老師動用自己家的田,起初學校老師們只是在旁邊看,過一兩堂課後,就會忍不住蹲下來跟孩子們在校田裡面玩在一起。一起看著作物的變化、一起觀察大自然的生態,當然會有開心的收成,也會遇到天氣驟變,沮喪挫折。這也是給孩子們講述氣候變遷的生活教材,這不是發生在電視新聞報導,而是就發生在我家門口。隨著四季變化,校田裡的素材也會隨之改變。執行長也分享屏東潮東國小的例子,他們的特色作物是金鑽鳳梨,原來要12-18個月才能採收,需要長時間的耐心等待、細心照料,即便是家鄉的特產,孩子們也未必知道,可以藉此認識家鄉的人文、水文,更尊重自己的父母輩們,建立對家鄉的自信與認同。
所以,這也是執行團隊當初為何選在非山非市的郊區、偏鄉小學,至於大城市,首先就沒有足夠的校田空間,身邊也很少有親友從農,社區也沒有特色作物。

另外,目前基金會合作的創新教育團隊,有推動慢食、環境教育、昆蟲等,有的是在地團隊,有的是從都市引進。其中也有專門研究「獨居蜂」的創新團隊,讓孩子們知道臺灣農業有50~60%的作物都是靠獨居蜂授粉,而孩子在校田裡的工作,就是幫獨居蜂建立一個家;還有團隊帶來顯微鏡,觀察生物細胞,結合科學教育。依不同學校希望發展的特色,引進不同團隊資源。

至於家長們,或許也會提出,「我家裡就是務農,孩子來學校還要農作?」「我就是不希望小孩以後作農辛苦」執行團隊就告訴老師:『食農教育,不是幫農。』家裡孩子都是在農忙的食後被叫去幫忙趕工,零零碎碎、沒有系統、沒有知識學習,過程中沒有互動,學不到學校裡的跨領域整合性知識,也無法培養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執行長表示,家長都是農業專業,第一時間聽了都覺得有道理。甚至從旁觀察,到親手協助,屏東四林國小的家長會長江進財,自己本身是傳統慣行農法的農夫,但從旁觀察到有機栽種的可行性,決定也在自己的田嘗試有機種植,越種越有心得後,成為「農老師」,帶著高年級的學生栽種「感恩香蕉」,回饋給對學校有幫助的人。即使現在他的孩子都畢業了,依然會回來帶學弟妹照顧香蕉園。

這才是校田要發揮的功能,是師生溝通的橋樑,也是孩子與家長之間的共同話題。「當然,這些都不用交報告!」執行長笑說,我們團隊會自行觀察,甚至產出成果交給學校,讓學校有資料進行校際交流。如此一來,「神農計劃」翻轉偏鄉資源不足的劣勢,成為優勢!

食農教育=創新教育

「神農計劃」十年了!
苗栗坪頂國小將食農延伸至藝術人文課程,很多美術課都在校田中完成,觀察不同層次的綠色、土色,植物、昆蟲、人的比例,光影四季的變化,老師發現在校田裡所得到的養分,轉換到藝術創作上,作品都變得格外有生命力,並獲得多次公開美展的獎項;苗栗新英國小則是發現,只要是以校田為題材,學生們的作文都能寫得很好,真情流露,甚至創校多年來第一次有學生文章刊登在《國語日報》上;苗栗文峰國小學生對昆蟲特別有興趣,透過溝通引進創新教育團隊,創校二十年來首次參加科展,竟一舉獲得前三名獎項,並繼續延伸到附近的雙峰山進行自然觀察,發現更多教育題材;還有學校種果樹,但從樹苗到收成至少要六年,等到柚子要收成的時候,所有的學長姊都回來一起採收,後來便成每年固定同學聚會的時間。這就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家鄉認同,執行長說:「食農教育的延伸性很強,會啟發小孩們什麼?連老師自己都無法想到!」

從幼稚園到小學畢業,七年的時間,足以讓孩子認識整個農業產業。從生產端,適時適地選擇作物,田間管理;收成後,除了有1級原型作物外,還有2~6級食品加工;市場銷售,可以裸賣、拍賣,還有各種文創的可能。執行長舉例,每種作物的產量不同,有學校種白蘿蔔,一收成就是700根,吃也吃不完,所以必須加工做成蘿蔔糕、醃蘿蔔乾;有學校種植花生,花生撥開豆莢後就只剩300g,結果基金會同事就想到可以作成「御守」,每個小玻璃瓶裡放一顆花生,寓意「好事花生」,結果在校慶義賣中,高價賣光光。義賣所得有的學校拿來貼補校務基金,有的為口風琴隊換隊服募款,有的支援環島畢業旅行,有的捐給慈善機構、育幼院等,還有很多好故事,未完待續。執行長再次強調,老師們都是教育專家,只要先解決教育現場的困難,給予有系統性的專業支持,他們自然就會延伸變化出非常多東西,從食農教育,到產業創新。

從小學到中學,農業職涯教育

筆者身為中學教師,我也好奇這般美好的食農教育願景,能否在升學主義下的中學達成?其實,基金會在2018年認養了第一所中學:屏東南州國中的農業技職職群。應平執行長分享自己曾在東吳大學生涯發展中心工作過,所以認為生涯探索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尤其這群選擇農業職群的學生們,可能本身生活中並沒有農事經驗,在學科方面較又缺乏成就,甚至對農業也充斥刻板印象,認為只是勞力、勞工,甚至對未來沒有方向。
因此,她思考,至少要先讓他們了解農業到底在做什麼?臺灣的農產業技術發展到什麼地方?除了農作栽種,還有農產加工、包裝設計、行銷等整個產業鏈,「至少要清楚農業這個選擇是有前途的!」為此,還特聘農產行銷公司的總經理帶學生們參觀精緻水果市場,學習拍賣家鄉生產的水果,去農會、改良場看尖端科技。她說,這些學生有可能未來會去就讀農校,也可能不會,但至少要清楚了解再做選擇。

至於都市裡的中學,場域、目標、資源等都不同,所以必須「因地制宜」,而食農教育就是最好的跨領域整合平台,在這個基礎下,很容易延伸出不同的計劃,或許也能在沒有校田的情況下,推動家庭陽台栽種。但無論如何,都還是要靠學校老師們的支持,外部團隊資源的進駐,提供老師們專業的支持系統,否則可能前三年很熱血,最後只剩下幾個老師在苦撐,不了了之。

李應平執行長在推動「神農計劃」第一天,就告訴團隊夥伴們:「絕對不能說『體驗』二字!」臺灣教育喜歡為學生們安排很多體驗活動,搞得學生很忙,忙碌接觸各種不同東西,其實讓孩子們好好靜下來,深入累積、觀察、延伸,找出自己真正的興趣,才是教育的真諦!」李應平語重心長的說出對食農教育在臺灣發展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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