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理、撰文/鄭惠珊(《明道文藝》編輯)

◎ 專訪/劉若瑀(優人神鼓創辦人)

◎圖/優人神鼓提供

 

  30多年前的1988,對眷戀著80年代的「80控」來說,是個連將這四個數字說出口都覺得美好的年代。如果把位置站遠一點, 回顧當時與後來的臺灣和世界, 1988又像是個奇幻的時刻,在即將來到的巨大變化之前,這座島嶼上的人們已經開始感受那股微微震顫。

  無論現在是什麼年紀的人們,回望1988年,都無法不承認,雖然當時的我們未曾感受到,但它在那個時刻, 的確巧妙的成了架在兩個時代的一座時光之橋。不同行業領域的人們,以及臺灣社會,都帶著一顆撲通撲通跳躍的心,抱著期待的心情,像是將腳伸進游泳池試水溫一般,準備勇敢向前、縱身一躍。

「西化的中國人」,展開屬於自己的尋根之旅

  優人神鼓的成立,正是因為劉若瑀追根究柢的個性。

  優人神鼓的前身是「優劇場」,剛好就成立於1988這個奇妙的時代,是劉若瑀在波蘭劇場大師果托夫斯基(Grotowski)工作坊受訓後返臺所創立的。一開始,她想要做的,是找尋果托夫斯基在她心裡留下的疑問。

  受訓時,果托夫斯基要他們自己排練表演,必須是跟自己母文化相關的素材。但果托夫斯基卻給了這樣的評語,「你是西化的中國人」接著還跟她說, 從現在開始要練習「看著自己如何吃飯、走路」。

  「我開始想,我成為我,一定和我的文化有關。可是現在我似乎是個沒有文化的人。」因此, 她回台後創立優劇場,全臺各地走透透,拜訪所有她知道的傳統文化表演者,希望能找到答案。整整3年, 從歌仔戲、各種廟會、跳鍾馗、道士吟唱、原住民儀式等都去觀察、去學,試著進入原來成長中從未接觸過的古老文化,想知道屬於自己的母文化在哪裡?什麼叫做「看著自己如何吃飯、走路」?最後,她在音樂總監黃誌群身上, 找到答案。

  出生於馬來西亞的黃誌群, 6 歲開始學習打傳統獅鼓,18歲時來臺讀書,畢業後曾加入臺北民族舞團、雲門舞集,直至臺灣民謠大師陳明章知道優劇場在找傳統擊鼓師父時,向劉若瑀推薦了他。

  1993年黃誌群答應加入劇場, 在這之前去了一趟印度,遇見了教人打坐、禪修的修行者,第一句話就對他說:打坐就是24小時活在當下。這對黃誌群來說是一個棒喝, 「活在當下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心靈雞湯用語,但要如何真正的活在當下?有難度。」他回國後把學到的事,跟劉若瑀分享。

  「這不就和果托夫斯基說的一樣?」

尋找文化的時代:「道藝合一」的當代精神

  無論是怎樣的團體,倘若體質不夠強健,便很容易因為外在的刺激而分崩離析。但優人不會,他們那種將失去看成獲得,將腳步紮穩蹲低、從頭來過的精神力量,源於哪裡?

  1983年夏天,劉若瑀於美國加州接受果托夫斯基為期一年的訓練,也顛覆了此後的表演之路。回臺灣的頭三年,她一頭栽進從古老文化尋找表演根源的實驗,「我是帶著果托夫斯基給我的題目回來找答案,並且探索文化的源頭。」

  她於1988 年創立的優劇場原先依舊以戲劇演出形式為主,但後來遇見從印度回來的黃誌群,看他禪坐,劉若瑀才驚覺果托夫斯基講的「Be in Conscious」是怎麼回事, 「就是2 4 小時活在當下。」劉若瑀覺得這好像冥冥中有一種緣分, 就是她在尋找的答案,於是他們決定把「打坐」加入劇團訓練中,意外從東方的角度認識「覺知」,建立先打坐再打鼓的訓練方式,正式將擊鼓、靜坐與武術,融入創作之中, 「優人神鼓」正式誕生。

  當西方當代劇場的形式,遇見東方的傳統鑼鼓戲曲,透過靜坐和武術傳達,看似矛盾的力量反而在優人身上交融激盪出獨特的精神,「當我們走到國際上,外國人會看見我們的東西裡面有一個古老的文化深度。優人的創作就不只是個人藝術內在的表達, 而是一個時代的力量,一種延續的狀態,會在下一個世代遭遇不同創造力的衝擊, 但依然跟祖先的腳步連著。」

  「優很特別的地方是,在大自然工作、生活,從大自然當中汲取靈感創作,從傳統文化的底蘊,也就是對生命的關照,長出符合這個時代的精神。當道藝合一的時候, 就創造了一種新的力量。」

靠山:重新認識一座山

  2019年盛夏的一場惡火,燒毀了「優人神鼓」位於木柵老泉山上的排練場。一根根焦黑的黑柱,在災後現場兀自挺立。「整個排練場燒得乾乾淨淨,但旁邊的森林一點都沒有波及。我心想,老天一定是要告訴我們什麼事情,要我們謹慎地去反省跟這座山的關係、跟大自然的關係。」「那時候我只是擔心團員們離山遠了,離大自然遠了, 離我在尋找的這個課題遠了……我問老天爺:你要告訴我們什麼?」

  那陣子,優人每回出國巡演就是兩三個月,回來後上山排練完拔腿又走,「是不是我們過於忙碌? 忘了自己的家?」劉若瑀思索著: 「一場火,我們取消了所有原先談妥的國外眾多表演行程,重新探索的生命課題再度開始浮現——我們想回家重建家園。」

  優人們決心將家園蓋回來。當年怎樣篳路藍縷,如今就怎樣親力親為。開啟重建之路的這兩、三個月來,團員們親身搬石頭、扛砂石、枕木來鋪路,「大家真的用自己的勞力做了這些事情, 山也真的就成了我們的靠山。」心念一轉,也為未來老泉山上的新家園創造出不同的面貌。劉若瑀說,「我們想讓火災原址長出新的創造力,也希望留著這些焦黑的柱子讓人產生更多開放的想像,重新把這個地方取名叫做『閾美術館』。」

  「閾」這個字是門檻的意思,也是一種跨越,希望重新調整、修復腳步,也象徵一種新的里程。」一把火,燒掉了「優人神鼓」扛在身上的包袱,無論是承擔國際聲譽,或是表演藝術團體的經營壓力,如今一切歸零, 從樹根開始重新生長。劉若瑀說, 「我們倆這一生做到的事情,都不是一個人能做到的。是很多人有一樣的心願,才能共同完成一件事情。優人這顆種子, 靠著眾人的力量長成一棵大樹, 我們也希望,它能結更多果,落到地上, 有更多種子再重新開花。」

傳承,傳下去的燈才能亮著

  雖然現在的訓練方法和當初於加州所學不大相同,但劉若瑀在思考一位表演者的修行時, 仍然延續果妥夫斯基的精神。她指出果托夫斯基曾說東方的表演都有形式(Form) , 東方古老的學習方式就是師傅口傳心授,一切先做了再說;例如京劇,唱念做打的工夫樣樣不能少,「但有一天他出師了, 他就自由了。」

  然而這種傳統正在流失當中。大部分年輕人主要的學習場域在學校, 「做中學」的態度也逐漸式微。因此劉若瑀帶著優人神鼓巡迴世界演出的同時,也積極培育年輕一輩的創作者。「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傳承,是讓年輕人出來的時候了。我一直有一個傷痛,上一代在遷移的過程中,已經有這麼多東西保不住,中國經歷文革,像新加坡等又這麼西化,好不容易臺灣是一個可以把文化保存下去的地方, 可是你一轉身會發現,下一代的人在哪裡?」

  「對劇場整個大環境來說,人們在尋找的到底是什麼?」其實劇場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但要怎麼讓專業技術變成一個創新的作品, 又怎麼樣透過創作理念,讓觀眾去理解你對這個環境的看法跟態度, 真的是百花齊放。表演藝術看起來好像是一種娛樂,人們的確也需要娛樂;一樣米養百樣人,套在表演創作上也可以成立,有人說在創作的這條路上是孤獨的,但劉若瑀堅信一定能找到跟自己契合的觀眾。對於優人來說,找到文化源頭的關切者, 而使得「優」是需要被關注、被保護,這不單純是表演的議題,更是生命的課題。

  在劉若瑀的心中,優人神鼓的特色, 其實就是果托夫斯基的觀念。如何在表演的當下,在觀眾心中投下震撼、感動,這就達到他們要傳遞「活在當下」的目的。劉若瑀一路風光的底下,是面對艱辛也執意克服的韌性。儘管挫折不斷, 她卻講得自在: 「有時候就是這樣,人生做一件值得做的事情,終生都回味無窮。因為人生是很快的。」

查看內容>>

Similar Posts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