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明華園總團長暨藝術總監陳勝福

◎撰寫 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高三畢業,負笈北上,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看什麼都新鮮,但也免不了因著陌生而來的無措。所謂生疏,用現在的話應該就叫做城鄉落差吧。

  那時候政大還有聯合期中考,各系各年級都集中在同一週,社團相對冷清,我跟幾個死黨就愛躲在社團辦公室,K書,除了教科書,小說散文樣樣來。有一回讀到洪醒夫老師的《散戲》,說一場荒腔走板的野臺戲,也說歌仔戲所代表的傳統文化的式微, 自覺有感,管他下一堂還有大考,捧著〈黑面慶仔〉就跟著長吁短嘆,天曉得到底所歎何來!十之八九是自詡為文青下的習氣使然,倒不是真的多想憤世嫉俗。

  開始教書的頭幾年,國文課本裡還有這篇文章,當時的我,初入社會的急切未脫,以為抓住舊時代的身影, 就可以搶回消失中的傳統。上起這堂課,據當時的學生說—那幾天,聞得出有那麼點忿忿不平的酸味兒。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連教科書裡也讀不到了。消失不再是一個警訊, 傳統與現代不再拔河,因為已經沒有了可以分庭抗禮的事實。那時候一度是很氣餒的,覺得一個世代的轉身怎麼可以如此不勉強…挺不甘心卻又有點束手無策。

  直到在明倫堂不算豪華的舞臺上硬搭起偌大的戲棚子,那一年,明華園來了,之後,明華園以傳統故事為主軸的戲碼成為學校每年三月送給高三學生的成年禮,我也從那一年開始, 成了標準的戲迷,當年的長吁短嘆終於可以落幕。

  我是喜歡看戲的,小時候陪母親看楊麗花,基本上只要是戲裡演的,都信。於是,高三的大學聯考一題嘉慶君遊台灣硬是賠了兩分倒扣。陪考的母親及阿姨們都對考試給的"標準答案",頗不以為然,很多年後碰面還會拿來唸叨兩句。透過戲劇傳述的曾經,深入人心,可以想見,面對戲台上用硬底子的唱腔身段教忠教孝的生旦淨末丑,總要大聲喝采的.理由很簡單,當你知道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在為傳統文化日日夜夜不曾放棄的努力著,心中作何感想?

  對於我來說,感動已經不足以描繪內心的澎湃.臺下如癡如醉的我總是在想,要有多大的決心要有多久的堅持,要下多少工夫忍受多少無日無夜的苦練,這些曾經被放棄的傳統藝術才能再次深刻的烙印在人們的心中,才能重新成為觀眾眼中的驚艷. 甚至,當人們談起文化這個標記的時候,言語中可以展現對歌仔戲的尊重與著迷,如同當初在農忙之餘連結生活與情感的落地掃。

  1929年成立至今,第三代已經開始接班,總團由第三代接棒,底下有天地玄黃日月星辰等團及協力團體, 規模日益龐大,對身為第二代掌門人的陳勝福總團長而言,歷史傳承跟對家人的承諾是生命中必然承受必須一肩扛起之重.說起傳承,總團長眼中閃過一抹深意:「我父親是在屏東長大的,1 9 2 9年明華園在臺南創立,那是歌仔戲蓬勃的時期,連臺上演的內台戲,豐富了在地庶民的生活與心靈.後來經過環境的變遷跟衝擊,歌仔戲從內臺流落到外臺。屬於家族劇團的明華園也沒逃過,只是,因為父親咬牙撐持,明華園是最後一個從內台退到外臺的劇團。」聽完這席話我算是明白了總團長眼中沒能完全說出的話語。

  明華園是家人共同撐起的,從父親手中接棒的七兄弟,各有所司,每個人都把自己安放得恰如其分.家傳的文化圖騰上,他們做得夠久也夠多, 當他們在內臺外臺不斷透過傳統與創新的揉和,展現傳統故事中那些讓人念念不忘的忠孝仁義時,他們正用血汗和淚水告訴我們,這塊土地上曾經那麼鮮明的傳統藝術正如走過的歷史,不容成灰。今天的明華園已經可以用更美麗的身影更華麗的方式躍上舞台,但不管是神聖的劇院或是大廟口,甚至是居民閒來聚集的廣場,他們從來都是全心全力用自己的聲音身段魂魄來守護他們一直以來相信的那個信念,展現文化中絕美的印記。

  「最後一個出來,但是我也要最早一個回去。」這是父親交棒時最沈重的交代,「因為這個關係,我們再度進到內臺,而且是進到劇場- -當時臺北市最大也是全國最大的國父紀念館。」那個還沒有國家歌劇院的年代,因為父親的一句話,他們的傳承有了使命,於是,臺灣豐厚的人文土壤上有了明華園。「這個願望他整整等了二三十年,身為第二代的我們才幫他完成。」總團長的輕描淡寫裡看不到辛酸只有拼命向前的傻勁。「明華園經過歌仔戲的蓬勃、中落,幾多轉折, 到現在歌仔戲可以在劇場演出,得經過多大的變遷與考驗才能走到這一步呀。」臺灣歌仔戲將近一百多年的歷史裡明華園就佔了94年,當年明華歌劇團裡一身帥氣的父親在舞臺上生旦淨末丑都能演,小生扮相尤其轟動整個南臺灣,因此被同門的師兄弟推舉當團主,那年,他才18歲。當起團主,底氣就慢慢增長了,後來師兄弟一個一個被挖角,他反而有了開枝散葉的氣魄。「明華園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既是圓也像緣。父親就這樣開始經營歌仔戲團,慢慢有了起色,那時候在內臺戲院如果要看我父親的戲,得提前一天排隊買票。大環境很好,歌仔戲團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好,整個環境對這門表演藝術給予很大的鼓舞,歌仔戲是所有人的娛樂,也是一個文化的象徵。」慢慢的……電視出來了,彩色電影進來了,歌仔戲就慢慢被淘汰了!最蓬勃的時期全臺灣有將近300個劇團,擋不住大環境的衝擊,只剩下不到幾拾個。「當時經營歌仔戲劇團的老闆,十之八九傾家蕩產。整個劇團從服裝、佈景、道具到人才培養, 都是劇團老闆們艱辛的一面。」民國68年左右,陳勝福被父親跟兄弟姊妹用12道金牌召回。他至今忘不了60歲的父親對整個家族的人說的那段話:「歌仔戲是臺灣的寶,這除了是我們家的生活、生存,更是文化推廣的一個理念,我希望把歌仔戲交給你們來經營。」從小遵循父親的身教,父親的一句話就像聖旨,不敢不從。「我一畢業就到外面工作,所有兄弟姐妹只有我沒上過臺,沒碰過歌仔戲,心想再怎麼樣也不會輪到我,沒想到父親竟然說,團長就是你來接!」十八般武藝都會的父親把歌仔戲最重要的鼓佬傳給大哥、二哥,因為鼓佬就像是樂隊的指揮,是一個劇團的幕後靈魂之一。老四陳勝國從小就有創意,明華園首席編導非他莫屬,身為國家文藝獎得主的他不負眾望,至今已產出300多部戲碼;老五從小調皮搗蛋,學了父親的真活,扮丑角惟妙惟肖;老六長得比較粗獷, 除了演淨角、武生,本身也喜歡做道具;老么音樂、武功特好,嗩吶一把罩「回頭一看, 只有老三什麼都不會,只好當團長。」團長過謙了,即將邁向百年的明華園不僅開枝散葉而且枝繁葉茂,作為明華園的總舵手, 他親手擎起的是一面震撼世人的大旗。

  在這面文化大旗底下,明華園進入社區進入國家劇院走向國際也進入校園,第三代傑出子弟陸續登場,正在精彩。

  這一切得從他接了劇團以後的三大革命說起!「首先,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歌仔戲。校園是我的第一個目標,從國中、高中到大學,我跟教育部談、跟企業界談、跟學校談,把這三部分的力量加進來,讓我們演歌仔戲!」每次只要有大型演出,團長會先扣下1/4或1/5的票,給從來沒有進過劇場看戲的觀眾。賣也好、送也好, 或是藝企合作,讓不同的觀眾層來看我們的戲,就這樣,他一步一步把歌仔戲推到所有的據點,尤其把歌仔戲帶入了國家級的藝術殿堂。這是第二次革命。

  第三次革命是現在進行式,不僅把歌仔戲帶進國家級的藝術殿堂,也帶到國際舞臺上。「我要讓歌仔戲不再是一隻只靠補助的老母雞,是會生金蛋的金雞母.」20-30年來,明華園成功地完成多次跨界合作,引進國樂團就是一項創舉,打開傳統藝術表驗的框架,當然也造就了今日的口碑與超人氣。然而,推廣過程中,難免會有一些衝突跟碰撞,劇團裡人才濟濟, 卻也不可免地面臨人才短缺的問題, 為求傳統藝術的萬年久遠,當務之急是正視歌仔戲人才斷層的危機。「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學習傳統戲劇,沒十年八年無法成為一個角色,我的突破跟難題是要讓更多年輕觀眾都可以了解我們這一門很好的本土藝術.讓更多有志者可以成為這個大時代的圓夢者。

  25年前,婉謝李前總統的好意把明華園列為國家經營劇團的好意,總團長說:「我們寧願在民間一步一腳印,這樣的努力也許成果更大。」

  這就是明華園,用有為者的氣魄,展現大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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