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國立屏東大學科學傳播學系副教授)
◎圖/張耀仁 攝
從亦宛然出發:和父親的心結
1993年,電影《戲夢人生》獲得坎城影展評審特別獎,描述布袋戲藝師李天祿一生浮沉,其中一幕是樂師與演師們共同高唱:「青山綠水景非常,漫步踏青意茫茫,高山峻嶺形容壯,使人留戀意茫茫……」悠遠的歌聲與清麗的南管樂曲,伴隨著遠蕩的鏡頭,道盡彼時布袋戲劇團在異族統治之下,個中的抑鬱與希望,也道盡人生如戲、戲偶如人的景況。
這樣的場景,對於當時跟著父親四處巡演的陳錫煌而言,儼然有著「搬戲」以外,更為戲劇的心思轉折,那是介於至親與競爭對手的複雜心緒。許是一直以來,總有人探問:「你爸爸姓李,那你怎麼會姓陳?」這必須從李天祿於1930年入贅臺北市大龍峒老師府陳家說起。老師府即現今被文化部指定為國定古蹟的陳悅記祖宅,「陳悅記」並非人名,而是陳家家譜的公業統號,係於清末由大龍峒碩儒陳維英之父陳遜言所建。陳維英於鄉試中,考取恩科舉人,擔任內閣中書,後返臺任仰山書院、學海書院等院長,作育英才無數,被尊稱為「老師」,老師府即由此而來。走進老師府,庭前一對石雕旗杆又稱舉人竿,達三層樓之高,上有蟠龍、下有攀獅,表徵陳家當時的功成名就——李天祿就娶了樂花園布袋戲班主任陳阿來之女陳茶, 由於是入贅,故事先言明:長子從母姓,因此陳錫煌自嘲:「我是抽豬母稅的啦。」
也由於如此,父親李天祿對他別有心結,「疼當然是有疼,但一意識到我與他姓氏不同,他的脾氣又來了!」陳錫煌說,在亦宛然協助父親時,與日後到小西園擔任副手——創立於1913年,深富盛名的布袋戲團小西園,係由許天扶所創,次子許王接任後加以發揚光大,曾於2001年獲得第五屆國家文藝獎——兩者最大的區別,在於父親對他格外嚴厲,「演出時,要換布袋戲偶上場,無論拿對或者拿錯戲偶,他都不說,只是一味的瞪著你!」陳錫煌回憶當時情景,當場演繹父親兇惡的眼神,已然九十一歲的他,帶著慈靄的反差效果,惹來眾人大笑!
然而在當時,李天祿可是毫不留情的拿起戲偶,朝他頭上打來,那偶頭由木頭雕刻,紮實沉重,砸在頭上想當然爾疼痛非常。「但他對別的徒弟並不會這樣喔。」面對父親嚴厲的舉止,陳錫煌迄今仍感不解:「以前的人怎麼會這麼執著姓氏差異?明明都是自己的後生啊。」他表示,與其說是父親格外嚴厲對待孩子,以起教學的帶頭作用倒不如說是入贅心結所致。這也造就了陳錫煌日後面對年輕世代學習戲偶操控,從不採取責備方式,而是細心、耐心的解說那些文雅的口白,或者細緻的走步身段,前者例如「心急步猶寬」,指的是著急不已的心情;後者指的是生、旦、淨、末、丑等角色,各有不同坐臥行止的姿態、說話的腔調等。
「要尊重人,才能演出人情世故。」陳錫煌如是說。
十指秀乾坤:精益求精的美學理念
「布袋戲其實應該稱作掌中戲, 是很深的一門藝術!」在訪談過程中,陳錫煌再三讚嘆布袋戲表演藝術的堂奧,即使擁有兩項文建會授與的證書頭銜:「重要傳統藝術布袋戲類保存者」、「古典布袋戲偶衣飾盔帽道具製作技術保存者」,迄今他仍競競業業,無時無刻思索如何精進布袋戲的演出技藝。
他指出,布袋戲過往向來作為酬神之用,因此戲碼泰半由神指定要看哪一齣,「我們會準備一本戲目簿子,再透過擲筊點戲。」陳錫煌說, 早年演出時,只要演得好,觀眾會口耳相傳,「有的騎腳踏車來,有的騎摩托車來,就算再遠也要跑來看!」陳錫煌說,以前農業時代沒有電視可以看、沒有手機可以滑,「吃飽閒閒就來看布袋戲演出!」所以布袋戲戲臺成為熱鬧的所在,那種狂熱追隨的態勢,宛如現在粉絲追星,「其實就是古早人的追劇啦。」一旁臺北偶戲館館長蔡易衛補充道。
當時「追劇」的觀眾,因為人太多,站得遠,只能以衣服顏色來分辨哪個戲偶是誰?後來1962年,他的父親李天祿被請去臺視演出《三國志》、《西遊記》,是布袋戲首度躍上主流媒體,可惜未能引起預期的收視效果,反而是1970年代黃俊雄布袋戲因為音樂新穎、劇情緊湊,締造高收視率。對此,陳錫煌當時並沒有收看轟動一時的《雲州大儒俠》,「因為太忙了!」他說布袋戲演出講究情感的投入,「要動頭腦去想,怎麼樣讓口白和動作合而為一,是活戲,不是死戲!」他指出,文戲重視口白, 武戲強調動作,布袋戲裡的口白是由後臺解說,未料後來改成在外臺拿著麥克風講解,「祖師爺留下的規矩都被打壞了!」
作為資深的布袋戲藝師,陳錫煌說他到了六十幾歲才意識到,布袋戲的「藝術之道」其實非常精深,「少年時陣,抓著就胡亂搬,根本不懂得什麼是美感!」他說,常常有人不分青紅皂白「請偶演戲」,無論老的少的角色,都是同一個套路的演出,但他不願同流合污,「因為布袋戲真的很好!可惜沒有人願意研究,所以我就發心好好改進它!」他指出,不是所有的傳統都是良善的,優點固然要保留,缺點就加以改正,「把它改好,讓別人看到我們的打拚!」
他以教導學生為例,過去操偶看不見師傅的手部動作,為了讓學生清楚瞭解個中竅門,他研發透明的布袋戲偶,可以一目瞭然操偶師如何運作。此外,過去戲偶撥扇,經常是以手腕去打開扇子,他也加以講究手部的細節動作,當戲偶以手指開啟扇子時,那彷若真人的姿態,引來現場一陣驚嘆!再者,他也針對馬匹等道具加以改造,讓馬的造型看起來更有美感,操作時也更有靈動的彈性……凡此種種,都指向牆上掛著的那幅字: 精「藝」求精,「傳統掌中戲一直沒有改進,這是很可惜的地方!」陳錫煌嘆道,也愈發凸顯他擁有兩項國家級證書的實至名歸。
掌中化悲喜:不要讓布袋戲消失了
除了牆上掛著「精藝求精」的牌匾外,桌上供奉的「戲神」田都元帥,更是陳錫煌心靈上的導師,乃至演出哲學上的「父親」。
「我們是尊敬祂!」一提到田都元帥,陳錫煌除了欽佩,也談起每次要去哪裡,都會先經過搏筊詢問祂,聖筊才願出遊。此外,出國演出時,也總會手捧紅盒子,裡頭安置田都元帥,以求保祐團員,這也是紀錄片《紅盒子》的由來。在田都元帥身後,置有一隻銅鑄毛蟹,陳錫煌說, 那是相傳田都元帥於襁褓中被遺棄在田邊,所幸受到毛蟹吐唾沫餔育而活了下來,因此信奉者也不吃毛蟹。而與一般廟裡不同的是,陳錫煌供奉的田都元帥綁著兩條辮子,模樣非常年輕,「其實我也覺得很矛盾啊,想想看,田都元帥十八歲就過世了,要如何傳藝呢?」儘管有些困惑,但仍不改他對田都元帥的尊重。他提起有一次到英國演出,當地從未下雪,他有感而發說:「元帥爺是不是也讓我看看,雪究竟長什麼樣子?」話才說完,天空竟下起大雪,惹得陳錫煌連忙說道:「夠了夠了,元帥爺我有看過了!」在《紅盒子》中,陳錫煌極為虔誠的向田都元帥祈願,「我是把祂當作人來看待。」因此無論是演出或是日常生活大小事,皆可見陳錫煌對於田都元帥的傾訴。事實上,除了布袋戲外,陳錫煌還曾以電影《一隻鳥仔哮啾啾》獲得第四屆長春電影節最佳男配角獎,「是導演介紹我去演的, 演戲和搬布袋戲一樣,講求真實,要投入情感,才能走進角色的內裡。」他說布袋戲是木頭做的,要如何讓觀眾能夠看得「入眼、入心」,要靠情感的揣摩,「可惜現在年輕一輩不是如此,只懂得講口白就好,反正隨便演一演,能賺得到錢就好了!」
為此,陳錫煌投入培植下一代布袋戲演出,親至板橋莒光國小、臺北平等國小,教授布袋戲的口白、操偶技術等,「老師是最要緊的,也就是學校要有重視,而不是只是當作玩耍就好!」陳錫煌說,布袋戲其實很不容易學,再加上現在演出的機會驟減,要如何傳承傳統,光是有心有力,一問到出路,往往令人洩氣,「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傳統沉下去!」他說,學布袋戲首先要學會分辨戲偶臉譜,其次是學身段,另外再懂得口白說法,「很多東西要配合在一起,尤其整齣戲都必須熟記在腦海裡!」陳錫煌感嘆他老了,只要有人願意承接布袋戲傳統,他心願已足。
作為國家級乃至國際級的藝師, 陳錫煌迄今仍孜孜不倦,致力將布袋戲之美傳承下去,包括Facebook、Youtube等社群平臺,皆可見他推動的身影,看著他操控著優美的戲偶,彷彿又回到十三歲時,好戲正要開場, 掌中即將生出乾坤,也生出一代藝師的堅持與動人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