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金枝演社王榮裕創辦人
◎撰寫 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在八里,曾經有一場無名火,一夕間讓雲門的基地化作灰燼。
後來雲門在淡水重新造起現在的園區,人們好像也慢慢淡忘當年那讓人心痛遺憾的事。因緣巧合,10月初從臺中北上進行一場專訪,對象是金枝演社,劇團所在正是八里。
導航按照地址把我帶向八里區一個不起眼的巷弄。隨著巷弄越來越小, 道路的坡度越來越高,踩油門的腳也越來越猶豫。心想,這地方真“躲" 著一個劇團嗎?再仔細一想,繼續往前走應該錯不了,劇團排練要不受干擾,也不干擾別人,從Google map看來,這裡與人群的距離,正好.
果然,再過一個彎道,目標出現。車還沒停妥, 兩三隻看起來挺自在的狗兒大陣仗迎賓。這裡就是金枝演社,5隻狗、3隻貓,還有一群為現代戲劇不離不棄的「家人」。泛黃的桌墊下壓著一張手寫的memo,1993年至今快30年了。劇團裡為數不多的團員是固定班底,編導行政演員都有,還有一大間存放戲服的專屬空間。後來才知道,在這裡演員就是自己戲服的管理員。
縫縫補補跟舞臺上的戲碼一樣,扮甚麼角色就做甚麼活兒,這是生活的樣貌。
金枝演社是非典型環境劇場,經常在社區廣場甚至廟口找個好位置,戲就開演。「我們哪裡都可以演,一臺卡車,用板凳椅子圍起來就是舞臺, 很像古時候的賣藥團。」國家劇院, 大樓、古蹟、文化中心……再偏遠再深山都演過,海邊也去。「我們甚至跟淡水藝術節合作,讓在地民眾參與戲劇,其中一兩百個演員都找當地社區民眾。這些人原本沒經驗,經過三個月的訓練,配合燈光、服裝,馬上就演開了。過程大家都很感動,這就是最好的藝術的教育。直接參與執行。」
這段話讓我頓時開竅,一個藝術的形成就在他們的生活中發生了,正如我眼前所見的劇團,基地本身就是環境劇場。
「2009年我們啟動【金枝走演. 美麗臺灣】的計畫, 至今已經走了270多場,包含臺灣東西南北,還有綠島、小琉球等離島鄉鎮。」團長笑稱這是一個「灑種子」的工作,好像播種。「這些都是免費的,在路邊、廟埕、公園等地搭臺,左鄰右舍相招免費來看戲,人多的時候大約2000多人一場。」團長說,教育是百年樹人, 而文化則需要千年以上的工夫來磨。問他免費的戲有人看但劇團的開銷誰來養, 他開朗地笑著: 「臺灣是個有情有義的社會,我們跟企業募資,其中有一位黃慧美女士,她不但願意支持,而且每一場都到。10 多年來她一路支持也一路跟著我們一起去繞臺灣。」
金枝演社從一張寫滿計畫草案的稿紙到現在,點點滴滴累積每個人的付出,包含前前後後的演員、工作人員, 還有觀眾、支持者。「政府也給一些補助啦, 因為這樣,我們才能走出現在的光景,說難聽點,我們何德何能呀,我一個臺中來的窮小子,沒讀什麼書,太平國小畢業到向上國中讀一年半就來臺北……如果不是眾人的幫忙, 憑甚麼拿【國家文藝獎】,這可是古代所謂的高中狀元耶!」團長客氣了, 這回專訪, 不斷的意想不到,光是王團長的出場,坦白說, 硬是讓我有一點驚訝。第一眼就已經感受到他的隨性隨情,像是一個充滿故事的飄泊男子漢,走過屬於自己的路,到現在依然未改本色。
除了對於戲劇有自己的堅持,金枝演社背後的故事挺精彩。這就是為什麼剛坐下來一杯茶還沒來得及入口, 團長就急著帶我看整個環境。本來有點納悶,走過樓上樓下不同的空間之後我明白了,這一幢遠離喧囂的鐵皮建築,原來就是雲門二團的排練場, 前面不遠處在我來的時候其實已經經過的,就是被燒毀的雲門。雲門離開之後這個場地就由金枝演社接手,金枝演社也在這裡安頓出一個有夢想但也需要在現實裡拚搏的劇團。
「雲門一團燒掉,我們就租下這邊。這裡以前是羅曼菲專用的,雲門二團就是羅曼菲所創立,編舞家布拉瑞揚也出自這裡,所以我們現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團長領著我邊走邊講,與其說導覽,我覺得他其實早已落入沉思,在這自己一手造就的王國裡。
金枝演社演的是現代劇,但是他的起源卻來自歌仔戲,也是臺灣現代劇團中唯一祭拜戲神田都元帥的。王團長的母親謝月霞曾經是紅透半邊天的歌仔戲臺柱,從小就看歌仔戲長大的他,後來學現代劇又加入優劇場, 「金枝演社就是這樣混合而成的 !」團長說來輕鬆,殊不知少年王團長對於這個演歌仔戲的母親曾經埋怨頗深。
在他特殊的家庭背景之下,除了有一個黑道父親,「從小我們是沒有人管的孩子,爸爸坐牢,媽媽只能忙著演歌仔戲,努力賺錢養活我們。她因此必須跟著戲團東奔西走,沒有時間管我們。」這樣家庭長大的孩子,始終瞧不起做為歌仔戲演員的母親,背後恐怕有深藏於心的、不為人知的、自己也不想去解開的痛楚……「我人生大約分三個階段,20歲以前,當流氓。20-30歲,在電腦公司當系統軟體工程師。沒想到30歲之後的第三階段竟然走回到藝術。」
1993成立金枝演社,肯定受到母親的影響。「小時候,她因為工作沒辦法在家,我其實很討厭她,一直很怨恨她。」沒進入劇團之前,團長觀念挺傳統,認為女人就該三從四德。「歌仔戲常演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我當時想,我爸爸當流氓,你不就應該好好顧家,等待這個男人浪子回頭!?」
臺上臺下,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自小就感受不到親情, 四十歲以前的王團長始終認為這個社會沒有愛。「愛都是騙人的,都是小說家、做戲的用來騙錢、騙人眼淚的。」三十歲接觸劇場後觀念慢慢改變,四十歲生了小孩, 一切都改變了。改變的因素,除了媽媽,還有社會。
「我是意識形態很強的人,1988 年進入優劇場之後,打破很多觀念, 也為我開啟了藝術的門。知道什麼是表演藝術之後, 才發現我媽媽是國寶。她這麼會演戲,我以前竟然看不起她,看不起臺灣的藝術。」從國家劇院、故宮到肯定路邊民俗的藝術價值,這段路走得漫長又崎嶇。
「直到進入現代劇場,才發現歌仔戲的價值。結果,歌仔戲成為我最大的養分。」1993年成立金枝之後,開始慢慢做戲,起初總覺得格格不入, 直到1996年的《臺灣女俠白小蘭》, 真的就是用一臺卡車在路邊用椅子圍起來演。「整齣戲都用臺語演出,不收錢,展現古早時代演歌仔戲落地掃的形式,試圖找出歌仔戲原始的生命力。」團長說,「因為媽媽,我想去了解那種狀態。因為戲劇,我才知道我是誰。」
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在優劇場三年四個月,像個學徒,但也讓他找到人生真正的目標。因為不是學院派,所以沒有形式的限制,純粹回到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歷史,真正的地理。「我做現代戲劇,胡撇仔戲就是我的精神來源。」胡撇仔戲讓歌仔戲班可以很五花八門很創新,讓很多新科技進來,這是日本人帶進臺灣的現代西方文明。至於什麼是胡撇仔?說穿了,opera是也。在那個還沒有雙語國家政策的年代,胡撇仔顯然比opera 討好。
臺灣人說:「作戲悾,看戲憨!」做戲的被視為三教九流中的末流,箇中滋味恐怕只有像王團長這樣從小在歌仔戲班長大的人才能領略。「臺灣人藝術的意識是林懷民老師那代的人帶動起來的,直到那時候臺灣人才知道原來藝術是這麼的簡單跟親近。」
生活就是劇場,廟口就是臺灣的文化中心。「我就是正港從廟口產生的藝術家。對我來說,舞臺上的每一個存在都是藝術品,演員、服裝、燈光,即使是一顆石頭,都是。」王團長用堅定的眼神為這次的專訪作結,他堅信,藝術是人類最後的一塊淨土,尤其是劇場。接下來,金枝演社將要擴展劇場的版圖。「未來我們將走進校園,跟高中大專院校、社團合作, 甚至一起演出。慢慢進入學校後,舞台上就是藝術品,信手拈來無一不美,臺語、客語都一樣,不僅要講對,還要雅,口氣要講究。」
看著即將推出的《西來庵》大型海報,團長緩慢又慎重地說道:誰說吃飽閒閒才有藝術,生命就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