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將視線飄往窗外隨風輕輕搖曳的樹枝,看向坐在鐵捲門下方台階的堂弟們。那看似認真地將一張張又糙又厚,上面畫著不明綠色符號的貢錢對折,接著將其一一擺放在鐵製大臉盆中,使那撮名為「延續」的小火不停繞著圓盆內緣的「貢錢山」綿延燃燒下去,不時還得忙碌空出手來為藏在雙腿間的遊戲畫面滑動幾下。

一切都為了延長,為了突破某種人造關卡,為它虛擬續命。

而我雙手輕捧《金剛經》,嘴上默念「薩摩那摩那薩莫那利」,耳中聽聞木魚與甩鈴聲,試圖從一片肅靜、壓抑與煩躁中譜出最和諧的曲調。

邊上坐著二伯母和小堂妹,前排由左至右依序為二伯、父親和大姑姑。大伯則是站在最前方,和念經的師父溝通著祭祀貢品與水果禁忌。阿嬤則坐在冰箱旁光線昏暗的一隅,獨自擦拭著早已刮痕滿滿的眼鏡。拿起一旁藍蓋白身的藥水,微微揚起下巴,往左眼球中央滴入藥水。

垂下眼簾,後腦杓跟著擺動了幾下,我歪著頭擺弄手指頭。
最後我還是控制不住點了下黑屏的螢幕。
十點二十分。
斜眼環顧了下四周,我再次閉上眼,腦中突然閃過零碎的畫面。
嗯,大家剛下課。有點想念學校啊。好想吃那間店的牛肉壽喜燒,好想和班上的你們聊天說話,好想聽那位歷史老師說的天馬行空。



我爸這邊的阿公是位藥劑師,個性有些固執,帶了點大男人主義。但是到了面對我們孫子這輩時,他的脾氣似乎是改了許多,對這群小孩的言行舉止總是特別容忍。記得小時候的我特別想成為歌星,時常手握著保鮮膜用盡後中間的白紙棍盡情高歌,那時他總笑得合不攏嘴,輕拍著我的頭,然後操著一口臺語腔調想方設法誇我。但不知從何開始,他不在老爺椅上看新聞了,而是整日躺在內室床上,除了吃飯我很少看到他。而他開懷的笑容也愈發減少,彷彿每扯開嘴角一次,身上的痛便加倍。

他到底還是沒能撐住。醫生宣布死亡時我正在課堂上,還是老師告知我才聯繫母親。電話那邊的環境有些嘈雜,可她還是要我上完課後回宿舍收拾好再回來。

回到阿公的藥房,外面已架起藍帳拉起淡黃帷幕,所有人臉上都沒有笑容,所以我很自然地被氣氛感染,隨著誦經聲默默啜泣。過後父親帶我到淡黃帷幕後方,輕撥開冰櫃上的白色毛巾,那張枯黃臉龐竟讓我感到有些陌生。

我甚至有些困惑自己是否看過這個人。
當我越是用力在腦中描繪他的形象,他越是如掌中沙般流逝而去,久久無法拼湊完整。就好比每次物理小考。平時極力背熟理解的原理到了考試時仍然套不上去,我只能傻愣愣盯著其中一個字看,看著看著反倒識不清它了。

我看不清它的各個部件,更看不懂它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義。

腦中只剩下零星片段。
記得我曾喜歡坐在他的身旁。
爬上藥房櫃檯,晃著碰不著地的小短腿,面對著他那裝作氣憤卻仍抑不住揚起的嘴角而咯咯作笑。每當玻璃門上的風鈴響起,我便會從桌面跳下,飛快地躲在一箱箱塞滿空藥罐的牛皮紙箱旁。等到隔壁家那位一直咳嗽的阿伯離開時,那有些幽暗的角落儼然已成為我的「小藥房」。原來直立的牛皮紙箱早被我放倒,箱面上擺著寫滿外國字的白身藥罐,一本印有「藥劑師公會」的筆記本內頁已被各種歪七扭八的線條給占滿,而罪魁禍首的臉上還沾著一點黑漬。

我們也曾每逢除夕便在藥房頂樓拜天公拜祖先。
我最喜歡那種冷冷的天,厚實的內襯將我包裹在內,平時來的、不來的祇在那時齊聚一堂,沙發、板凳圍繞出的小空地總是小孩子的舞台。那時家家燈火通明,最後總以一盆燒金紙來揭開新的一年。

點點星火隨著白煙裊裊升空,究竟從何時開始變得模糊了?

「先點支香拜一拜阿公,然後就趕快上去洗澡了。」
「洗好後不要再看手機了,今天晚上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
母親的催促打斷了我的思緒。當腦袋瓜還昏沉不知所以然時,雙腳早已不自覺地攀上樓梯間了。

是夜,整條街上除了道上路燈和呼嘯而過的車輛,惟有一家廳堂仍燈火不熄。

一覺到天亮。
本應上課的隔天,我睡到八點多才緩緩起床洗臉刷牙。吃完不順口的素食早餐,接著又被推到香爐前誦經。我還是沒能反應過來現在的情況,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走了,一點實感也沒有。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天、兩天、三天、一週。

然而從某天開始,氣氛不再像頭幾天那般壓抑不堪。他們能從時事談到之前買的股,她們則從近況聊到孩子課業,若有似無地不斷比拼。堂弟們大吼奔跑著,而我坐在一旁繼續回覆朋友的訊息。她說她想我一定很難過吧,想當初親人過世時,她一整個哭得唏哩嘩啦,你肯定不好受啊等等。

就這樣日復一日,每天都重複著不變的早晨,素食便當,經本,素食便當,紙蓮花,素食便當,經本,入夜。唯一有流動的只有上弔的親戚朋友。

於是我開始加入了燒貢錢的行列,加入手機,加入一切外在誘惑。

我難過嗎?我開始有些疑惑儀式的意義,是我們在延燒著它,還是它在延續著我們的什麼。



母親輕拍我的肩膀,假寐中的我輕顫了一下,睜開迷濛的雙眼,耳邊仍徘徊著毫無起伏的曲調。我還是忍不住向她吐露我的疑問。但她祇是告訴我要懂得慎終追遠,阿嬤有自己的堅持,我們好好守本份。
一曲已畢。
我微張欲辯解的雙唇,心中有股氣鬱於一團,但最後還是祇得看著母親和伯母們起身,復而忙進忙出。默默坐回鋪上淡黃布帛的靠椅上,我看著手中的經本,嗅著若有若無的蘭花香,聽著虛無飄渺的音調。回頭看,鐵捲門旁那撮燃燒著貢錢的火花仍生生不息。人來人往間始終沒有人能夠發現,我那已經塞滿整座帳幕的疑惑。

後來因緣際會遇見了她。
她說儀式的存在本是為了安慰生者。
是為了填補空缺,轉移難過,告訴他們難過到這裡就好了。而所謂「死者為大」的本意也並非「過世之人最偉大」,因此不管他生前曾做過何事,一切一筆勾消。反而,這段話是指「死亡這件事是最值得敬重的」。倘若這是前人的智慧,我還是不懂難道現在這些情境就是他們想看到的嗎?是我的視野也太過狹隘以至於沒能及時看到所謂傷疤,還是這個空缺本就如地面上的坑疤,風一吹,沙一覆,凹凸便能夠輕易熨開。



「我要一盒小兒利薩爾。」

久未上油的及腰白門遂傳出咿呀聲,略顯虛弱而緩慢的腳步聲隨著黑色皮拖沙沙作響。當年玻璃門上的風鈴早已因生鏽而被取下,換成了紅外線自動感應的提示器,大聲且刺耳的叮咚聲由前檯傳到客廳,內室,二樓,三樓,頂樓,乃至於整棟樓。
輕輕推開木色紗門,經過鞋架玄關旁的等身鏡,他的臉龐依舊在。

「一百零五塊。」「  啊——」隨之,一聲大呼伴著錢幣相互接觸的鏗鏘聲。老弟因為遊戲失敗脫口而出的髒話連篇,母親恨鐵不成鋼的說教口吻。再次交織。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啊——我又死了啦!」
「不要煩我!我正在打遊戲!」
「還不是死了。」
「  ……」
「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是秋,一縷晚風蕭瑟地穿進兩片玻璃的縫隙間,掀起滿是塗鴉劃記的記事本,透入暖和的廳室,吹散模糊的爭執聲,拂熄那撮生生不已的火苗。隨風冉冉升空,須臾間眼前只剩下貢錢山綿延不絕的闇弱火光。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四名 作品

陳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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