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自雲霧飄渺處露了顏。是那樣的靜,那樣的慘白,爬上了不知何人設下的冰冷絲網。網在深夜變得亮晃晃地,把我蝶型的身軀鋪上了一層銀光。俄頃間,灰網上下起伏,似乎有甚麼東西踩著緩慢的腳步而來。我一昂首,就望見於網的彼岸,有一醜陋的大蜘蛛在虎視眈眈著。
        我開始在網上胡亂踢騰,他傲慢的嗓音卻在耳邊響起:「你可以繼續亂動啊。」我只是吁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我都是高貴的蝶。即使我在他手下四分五裂,我的屍首仍遠超他的卑賤。他再度開口:「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看似美好,而佔據上風。」他緩步向前,佇足於我前方。
        「壯士曾經吐過的每句貞烈,不都要在自然的運轉下湮滅。真是荒謬呢。」他的嘴角卻滑上了一抹冷笑:「因為沒有人會喜歡你。」這話似乎有著強大的力量,我那雙翅在一夕之間崩解,我的身軀被攪得血肉模糊,卻猛然發覺那隻狂妄的蛛,有著一張和我相同的臉……
        我嚇醒了。雖然發現自己坐在床上,魂卻若游絲在夢中,遲遲不能自已。我看了看窗外,天色依然被一襲朦朧籠罩著。然而,一成不變的一天又要在這單調的序幕下展開。
        當時提筆寫下的每一絲疑惑,都釀成了泛黃的日記背後的故事。這場夢早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我也只能當做回憶那時童年賦予的純真吧。人生的旅途仍是朝著未知的濃霧延伸著,無法抗拒,也無法逆行,只能偶爾回首,向漸隱於時光迴廊的過去回味一些記憶,好繼續向前方邁進,僅此而已。闔上日記本,又是一個曾經交集的世界,曾經與童年一齊歡笑,現在卻又隔著歲月的深淵平行地相望。
        我將日記本收好,坐於書桌前。夜涼如水,我翻出了作業,逐字譜出學生的精髓與生涯。雖然很少人如此要求我,但總是有個細微的聲音,如暮鼓晨鐘般在腦海中徘徊:「做好自己的本分。」希望自己是怎麼樣的人?或許想被世界披上受人敬仰的黃袍,或許想在別人的生命中散發不朽的光輝;或許,只想平凡、安心地在世上落個角,或許想乘載著璀璨的記憶奔向生命的下一隅……沒有人希望一無所為地在世上瞑目,大家總希望可以在世界的大舞台,盡可能地燃燒、發亮,包括我。所以賭上了自己,焦頭爛額也好,沾取別人的風采也好,不辭辛勞的地在雙翅上塗抹了一層又一層,打造自己最絢麗的一面,好贏取源源的掌聲。
        「其實,沒有人會喜歡你。」突然,我的身子被動搖了。雙膝癱軟得跪向不見盡頭的路途,揚起一陣塵土。某一刻,這句話突然竄上了多年後的自己。那些虛幻或現實的,夢想著或被賦予著的包袱,毫不留情地壓上我的肩膀。然而,或許在倒下前,沒有人曾發現自己的面容變得如此枯槁。這些連我都分清是否屬於我的包袱,就這樣被馱著,被多少的汗珠或淚點浸漬,卻在每一次日曬和風蝕中顯得重要而可憎。
        我沒有理由抗拒,只能任由這些幻艷的「彩衣」指引我向前行。或許在人們眼中的完美形象,只是掌聲的消耗品罷了。哪個人不是汲汲營營地把自己塑造得光鮮亮麗,好擁抱大眾,在社會的舞台上發光發熱呢?然而當這些看似崇高的人格被脫下時,又有哪個最初的生命是被眾人喜愛的?
        在有生之年,我還得去尋找真正的答案。我輕輕地拾起碎落的羽翼,被擊碎的自己,組裝,上膠。就算被再煎熬的試驗粉碎,仍然要在渺茫的希冀中,再度站起,步向嶄新的旅程。我睜眼,一陣薄霧朝面頰蔓延而來,水氣試探地竄入衣領。我猛然抬頭,薄霧的四方卻在彈指間散出了一張灰網,我的身子隨之一晃,自己的四肢也逐漸僵硬、僵硬。在頭腦拒絕思考的同時,彼方緩緩地爬來了一隻蛛。「沒關係,我喜歡自己就好……」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國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漆宇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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