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是件碎花洋裝。粉色的底色,襯著數朵白色的小花,顯得有些俏 皮,卻又不失莊重。略長的裙襬,在微風中輕輕舞動著,彷彿隨時都能跳上一 曲,剛剛好的七分袖,配上薄紗的衣料,讓它成為一年四季都會出現的常客, 更成為往後每一個提到奶奶的時刻,首先閃過眼前的畫面。 那是爺爺送奶奶的第一份禮物。年輕時,奶奶算是村裡的大美人,好多人想 要追她,可奶奶卻誰也沒看上,反而被隔壁村,剛從中國隨軍隊撤退回台灣的 爺爺給吸引。據爺爺的說法,當初為了找到奶奶心心念念的布料款式,足足跑 了四家布行,還費盡千辛萬苦才說服老闆賣給他這個原本是非賣品的布料,奶 奶拿到時,還掉了眼淚。每次說起這段過往,他們倆總是甜蜜的對視而笑,彷 彿全世界只剩彼此,總讓旁人既是羨慕又是替他們感到開心,畢竟一輩子能遇 到一個如此契合的人,又何嘗容易呢? 小時候,因為所有親戚的小孩都比我年長,不是上了大學,就是為了上大學 而努力著,年幼的我對於那些每天啃著厚重書本的哥哥姐姐們不甚理解,只是 吵鬧著,想要引起多一些注意,但最後都是被阻隔在巨大的木門外,只能透過 縫隙,窺探那個所謂的「大人的世界」。每當這種時候,奶奶總會踩著溫柔的步 伐,輕聲的呼喚著我,並用她因為長年做家務而長滿厚繭的手牽起我,帶著我 回到屬於我的天地,從小汽車、拼圖、五子棋,到腳踏車、陀螺、小皮球,而 在那些五花八門的玩具、遊戲中,最吸引我的不是酷炫的汽車,也不是可愛的 拼圖,而是那顆靜靜躺在角落,任憑灰塵猖狂寄生,一點也不起眼的皮球。自 從發現它後,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多了分樂趣。奶奶總會帶著我到巷口,邊傳 接球邊說故事,說從前、說人生經歷過的各種事情、說爸爸小時候如何頑皮、 說她的兄弟姊妹,說她為何小時候被拋棄、說那些變好的過程,但更多的時 候,她說爺爺。
在那些一來一往的日常裡,奶奶總率先拋來歲月的沉重,說著被丟下的過 往,說著又是如何和原本的兄弟姊妹相認,從一開始的不諒解,用言語傷害彼 此,到現在每周都有通電話的習慣;我回傳的,是年輕的嚮往,問起爺爺奶奶 是怎麼認識,又是為什麼會結婚,問起爸爸小時候所發生種種,是不是也和我 一樣調皮。或許是從來沒有人問起,奶奶每次講起這些故事,都能說得口沫橫 飛,甚至有些激動,當作台下唯一觀眾的我,都覺得有些滑稽,總是呵呵呵的 一直笑著,奶奶看我聽得開心,就更盡興的講,到最後好像也沒在意我是否聽 著,逕自陷入回憶裡,總要等到晚飯時間,爺爺做了一桌好菜,在廚房裡大吼 著:快點來吃飯!才能將她從回憶的無底洞裡勉強拉出來,每次確認回歸的信號是 她不耐煩的抱怨著:你爺爺又在大吼大叫了,都說過多少遍要他在屋裡安靜 點……
自從擁有那件碎花洋裝,到結婚後好多年,直到現在,奶奶始終把它當作寶 貝看待,雖然常穿卻保養得很好,看不到一絲的破損,只要一個不注意被湯汁 潑到,肯定會放下手邊所有事情,馬上開始清洗,爺爺總說:大不了我在幫你買 一件嘛!這時奶奶會緊緊抱住衣服,一臉正經地回答:不是這件我就不要了。對奶 奶來說,那件洋裝早就不僅僅是衣服了,更多的,是他們對於彼此的愛,還有 屬於兩人青春歲月的美好記憶。
真正壓垮一直很堅強的奶奶的,是爺爺過世。那晚,她沒哭,只是不停催促 著悲傷的大人們處理後事,我始終不懂她為何不哭,為何要忍住如此龐大的悲 傷?但又為什麼在爺爺走了好幾個月後,發現她自己在房裡抱著爺爺的照片哭 了好久好久;為什麼在餐桌上,始終會多一雙碗筷;為什麼,奶奶總會提到爺 爺,不管在何時何地。 原本以為早就習慣有爺爺處理日常大小事的奶奶,在爺爺離開後,生活會亂 了方寸,但一切都還在繼續著,時間的巨輪催促著我們往前走,奶奶其實可以 很獨立,她可以自己去買菜、自己煮一大桌好菜,她甚至能修理那些壞掉的家 具。只是因為爺爺在,所以能當個小孩,只是因為相信,才讓爺爺佔據了所有 日常。或許是奶奶還能把自己打理好,把這個家維持得像從前一樣,讓我們就 這樣放心地往前走,卻忘了回頭看看,奶奶日漸緩慢的步伐。
一開始,只是忘記吃過的藥、忘了在湯裡放些鹽巴;漸漸的,奶奶的話不多 了,她總是陷在回憶裡,往往一發呆就是一整天。原本最喜歡上市場和小販老 闆閒聊的她,只願待在自己的房間,那個充滿太多她和爺爺生活軌跡的空間; 原來友好的鄰居婆婆們也抱怨好久沒看到她出來串門子了,,就像變了個人, 原本開朗溫和的她變得陰陽怪氣,只要有人打擾她的回想便會遭來一陣罵。發 現不對勁後,爸爸帶著奶奶去了醫院,得到的是我們最不想面對的結果:她會 遺忘所有,包括曾經最親密的我們。她在逐漸緩慢下來的時間裡,從日常生活 節奏中脫了拍,但真正能叫醒她的人,早就不在了。 最嚴重的一次,是奶奶好不容易願意出門了,卻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天晚 上,經歷過好幾個小時的呼喊、焦急、等待,終於在離家好遠的空地找到奶 奶,那裡,是她和爺爺相遇的地方。看著她一個人瑟縮在角落,身上穿的正是 那件碎花洋裝,手裡握著和爺爺的合照,脖子上還帶著那條爺爺存了好久的 錢,在結婚紀念日時送給她的項鍊。曾經在和我訴說故事時眼睛裡散發的光, 熄滅了,我忽然懂了,原來真的會有人,是為了另一個人而活著。或許奶奶一 直記得好多事情,只是忘了回家的路、忘記做菜的方法、忘記自己有多少孫 子,忘記了,所有的家人們。可是她還是記得,和爺爺相遇的地方、記得爺爺 的生日、記得爺爺說過的好多話;記得第一次約會、記得求婚時的場景、記得
每一次的旅行。原來,她都還記得,她正用自己的方式,和爺爺見面,那些對 我們來說的遺忘,或許是奶奶想離爺爺更近的一種辦法。如果遺忘了大部分的 日常,也許就能把你的臉,記得更清楚一些。 在住進療養院後,我的課業開始在那時變得繁忙,探望奶奶的次數越來越 少,隨著每一次來探望,奶奶的記憶就減少一些,每次來之前都提心吊膽,覺 得她這次會不會把我忘了,我會不會像不存在般,消失在她的世界裡。可終 究,那天還是來了。當奶奶指著我問:「她是誰?」我的世界有一塊應聲崩塌 了,年幼時期的回憶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大口呼吸,在肺部僅存的空間裡,搜 尋那一點點的氧氣。
奶奶終究還是遺忘了,但我知道,她只是去了有爺爺在的世界。在那個世界 裡,他們肯定正拉著彼此的手,走在那些曾約定過要一起去的地方,或許在那 棵他們都很喜歡的櫻花樹下,爺爺會彎下腰,輕聲在奶奶耳邊說:你怎麼這麼晚 才來……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鍾岳蓁
高一4